雪罗汉(第3/4页)

“爹爹,我们走到哪里了啊?”林小丫问她父亲。

“小丫啊,快到海边了呢。”

在我的西边,一间草屋的门口,一位妇女跳起来了,她跳了又跳,她下面的黑洞在放电,将洞壁照亮了。那些洞壁上有些图案,都很模糊,像是地层的变动自然形成的,它们有规律地排列着。女人每跳一下,其中一个图案就发一下光。啊,那好像是鸟!难道鸟原先是生活在地下的?我记不清了。现在,所有这些人全跳起来了,他们下面的黑洞被强大的电光照得雪亮。我看到壁上的鸟们都在原处扇动翅膀,这些白色的鸟,它们多么不甘寂寞啊。与此同时,我被地壳的震动影响了,我感到我脚下的根基在松动——左、右——左右……不,我没有倒下,我站住了!林小丫和她父亲一齐停下脚步看着我,他们吃惊地张着嘴。

“刚才我差点倒下了,爹爹。幸亏我的脚有这么大。您瞧,太阳!要是我在阳光里消失了,您可不要伤心啊。”林小丫说。

看来小姑娘将我当做她自己了,她真古怪。看她爹爹怎么说。

“怎么会伤心呢,高兴都高兴不过来呢。”爹爹一撇嘴,说道。

他俩继续低着头在绕圈子。阳光照在林小丫的脸上,那张脸又变得十分幼嫩了。她脱下棉帽,张嘴哈气,她哈出的气在空中形成鸟的图案,一只,又一只。我的细腿在抖,我为什么这么激动?是因为她就是我吗?那位父亲也很高兴,但是他表达自己的高兴的方式很奇特,他恶狠狠地扬羞拳头,像要同什么人搏斗一样。我还看见前方有一个人,他那么兴奋,一下就跳到了半空,他落不下来了。他想飞,笨拙地划动双臂,可是有个小男孩将身体吊在他的腿上,男孩用力向下蹬。啪地一声,两人一齐落在雪地上。他们抱头痛哭。

人们一停止跳动,下面的黑洞就缩小了,鸟儿也消失了。他们看上去那么怕冷,他们缩头缩脑地回屋里去了。我听见有人在屋里哭。这是些爱哭的人,同我记忆中的人们不太一样。林小丫跑过来抱住我时,我害怕极了,因为我觉得自己会融化——她身体里头热力四射。她抱着我晃了一晃,我感到自己的脚都要离地了。啊,她会不会摧垮我?!她朝着我的头部应该在的地方吻了一下,我想像中的胸膛里便一阵“啪啪”作响。

“那个人已经快到海边了。”林小丫的父亲说。

林小丫松开我,又去想她的心事。他俩踏出的这个圆圈显出了黑色的泥土,我的同胞在他们脚下化成了水,又流到旁边结成了冰。想想看,这父女俩有多大的热力。

我无意中往周围扫了一眼,发现雪地里已经立起了三个雪罗汉,他们都有着细细的腿,笨重的身体,远看像白蘑菇。这是周围那些邻居塑起来的,有一个人还站在他的作品面前发愣呢。当我看见那三个同类时,他们也变成了我。现在我面对这个倒霉的家伙了,他正在将自己的头往雪地上撞击,他是想撞掉自己的头吗?我没有头部,我体会不到他的苦恼。

林小丫惊讶地停下来,打量我的四个身体,我听到她在说:“雪蘑菇,雪蘑菇……爹爹啊!”

我不知道这父女俩是高兴还是悲伤,他们的情绪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屋檐边,我的一些同胞正在融化,滴嗒,滴嗒,声音将我带到诞生时的喜悦之中。那时在空中,一片白晃晃的,后来……后来林小丫就来了。我记起来了,林小丫塑我的时候,她父亲那双眼睛在小屋窗口那里闪闪发光,如同两只巨型蓝色鹰眼。现在我成了四个了,他的目光反而暗淡下去了。当北边又出现一个我时,这位男子的身影就变模糊了。我真想去抚摸几下这个影子,可是我动不了。

哈,我成了五个!新的这个我是突然出现的,我只有一条细腿,眼看就要被风吹倒,可是我立住了。啊,我胸膛里头在怎样地震动啊,就像风暴……塑我的那位男子已经走远了,然而我还听得到他那悲喜交加的啜泣。我是用脚跟听到的。这个人,他是一名锁匠,他最擅长于做一种心形的锁,他将做好的产品挂在屋檐下展示。现在,我在胸膛里的风暴中目送他远走他乡。

我还在增长,六个,七个、八个……林小丫目瞪口呆地站在我当中,她的身影也正在变得模糊。许多个我又一次回到夜里的情景之中——那时,我还是散漫的雪花,我在空中尽情飘荡,完全没有成形后的那种绝望感和恐怖感。也许,是林小丫和她那阴沉的父亲在睡梦中听到了我那自由的歌声?她冒冒失失地从屋里冲出来,凭着残存的记忆塑出了第一个雪罗汉,从那时起便将自己的命运同我联在一起了。现在,她目睹了我在她周围生长和增殖之后,她自己反倒要消失了。我成了我们,我们这些细腿的蘑菇晃荡得多么厉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