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罗汉(第2/4页)

很快我就失去了原来的晶体形状,我被挤压,被拍紧了。林小丫将我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随随便便地信手做这项工作。也许她在心里想:要有腿。于是我就有了腿和脚,我的腿和脚令我重心不稳,同别的雪罗汉很不相同。我忘了说,我的身躯特别大,现在才完成一半,就好像要将我的两条细腿压断了。唉,林小丫,意志顽强的小女孩,多么招人爱啊。

在她工作的时候我看见她的父亲出来过一次。那男人戴着一顶黑色的棉帽子,目光诡异。我感到这家伙眼里的寒光从我腿上扫过。

“小丫,你不要将他太当一回事啊!”男人吆喝了一声。

说起话来这么卑鄙直露的人我还从来没见过呢。林小丫连声答应着,似乎对她的父亲言听计从。林小丫是不是将我当一回事呢?关于这一点我不是很清楚。我记得每年雪地里都有很多人忙着塑罗汉,那些罗汉都没有腿,人们认为罗汉穿着袍子,就看不见腿了。可是林小丫,一上来就塑我的双腿,忙乎了半天,将我的腿削得那么细,还一刀一刀地割出两只赤脚来。当时我真害怕,我怕自己以后被上面的身躯压垮。她是为了让我压垮而将我塑成这种样子的吗?大风吹起来时,我的细腿发出“格格”的响声,它们可经受了考验。

此时周围那些小屋里的人都在熟睡,林小丫却站在门口了。她在看我,她显得细小无助。但我知道她只是看起来细小无助。她过来了,弯下腰,徒手从雪里头刨出铲子和冰刀。突然,在我还未来得及意识到的情况下,她举起铁铲摧垮了我。我还没能结成坚实的固体就碎掉了。她发狂地将我砸碎。这个瘦小的女孩居然有那么大的力量。她的父亲在黑洞洞的窗户那里隔着玻璃对她说:“小丫,你干得好啊!”

林小丫还在发狂,她在干什么?哈,她的动作如闪电般快,她又神速地将我塑出来了!我基本上还是原来那个样子:细细的腿,比以前更细,又大又重的身躯,很宽的肩膀,很粗的脖子。她没有塑我的头就拖着铲子进屋去了。

天大亮了,天还是有些阴沉,也许还要落雪吧。我想着落下的那些雪花。有一点是明确了,这就是我不会在它们当中了。我成了无头的雪罗汉。我右边的小屋里有人在睡梦中哭泣,不知怎么,我觉得他(她)是为我而伤心,因为我没有脑袋,因为林小丫不打算为我塑一个脑袋了。又一阵旋风吹来,我的新腿抖得厉害,然而我终究站住了。这给我一种感觉,我觉得自己无论在什么样的暴风中都可以站稳。当我感觉到这一点时,我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了。嘿,有脚是多么好,脚以微妙的方式同大地相连,于是身体就更像身体了,对吗?哭声更响了,因为旁边那些小屋里也有人在哭。我很想对他们说,没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可是我没有嘴,当然就说不出话来。于是我就愤怒了。

当我愤怒的时候,我的胸腔(我固执地认为那里头也是空的)和我的腹腔里面就像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一样。那是什么呢?也许小屋里头的人知道?

林小丫和她父亲出来了,两人都戴着棉帽,将双手插在棉衣口袋里。难道他俩从来不睡觉?他们眼睛看着雪地,绕着我走了一圈又一圈,他们的脚步在我的周围踏出了一个圆。他们大概只是在想自己的心事,那些心事我是摸不透的。看来,林小丫是根本不打算再为我塑一个头了。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从前,你祖母老坐在这院子里绣花,她绣出的蝴蝶一只又一只地从她的绷子上飞走了。无影无踪。”那父亲开口了。

“真想看看那些蝴蝶啊。”林小丫叹道。

林小丫叹息的时候,脸上显出迷茫的表情,这使她有点像我记忆中的成熟的年轻女子。也许这两个人都在竭力想象外祖母的蝴蝶吧,反正这时,我听到了微弱的翅膀扇动空气的声音,那种沙沙沙的声音,比雪花飘荡的声音略微大一些。可是空中并没有蝶。这种天气,蝶是会冻死的吧。林小丫半张着嘴,脸上像老年妇女一样布满了悲苦的皱纹。她的背都好像有些驼了,我认不出她了。那位父亲也在倾听,他那紧绷绷的脸略为放松了,我觉得他沉入了回忆的黑洞之中。也许在那阴沉沉的黑屋里经历了通夜的焦虑之后,父亲才记起了先辈绣出的蝴蝶吧。那么我,会不会是林小丫和她爹爹合谋的产物?

我突然发现,那些小屋里的人们都出来站在门口了,他们全伸着脖子朝我们这边看呢。难道真有蝴蝶,他们都看见了?真是怪事。也许这些人夜里点着灯睡觉(也许并没有睡,像林家父女一样在想些离奇的事),到了白天,他们的眼睛就看得见那些无形的事物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是在看我,他们看见了我肩膀上的那个不存在的头部。多么可怕啊。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的视力又加强了,尤其在脚跟那个部分。我看到人们站薄薄的地壳上,下面是巨大黑暗的空洞,每当他们当中某个人说一句话或跺一跺脚,无底的空洞中就显示出微弱的闪电。我于是期待林小丫说话,我想看看她的电流是什么形式。可是这个林小丫变成了老年妇女,沉默而颓唐,像被什么东西压垮了一样。那位父亲更是好像已经不存在了一样,我简直怀疑他那黑棉袍里头是否还有完整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