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促使作者写下了《浮士德》(第3/4页)

这就是那个艺术生存的结构。人在尘世间勇敢地行走,遭遇一切,认识一切,彼岸和终极之美自然而然地在他头脑中出现。他用不着刻意去祈祷,行动本身就会带来类似忏悔的刻骨铭心的感受。他一定要抓紧每一个瞬间细细地体味,他一定要将创造当作生活的第一要义,否则那种崇高的理想人生便不存在。任何的放弃与懈怠都意味着跌回这个他要否定的人生,同时也意味着灭亡。作者是通过艺术实践发现他的精神生活的格局的,导致他走上不归路的既是体内压倒一切的生命力也是那种顽强到不可思议的意志力,也许这就是创世的第一个“人”身上所应具备的条件,二者缺一不可。生命的冲动在动植物中更为直接强大,但来自于冲动的意志力却是人所独有的,意志力可以使人的冲动朝着精神领域转向。靠这种意志力发展起理性王国的艺术家所达到的境界充满了宗教的氛围,因为宗教和艺术同是人类最高精神之体现。艺术境界中的人的意志力是种积极的、创造性的意志力,它不但不阻碍人性发挥,反而激发它;而宗教提倡的那种意志力往往是被动而退让的,如玛加蕾特的自我惩罚,一种不结果实的、消极的自戕。梅菲斯特对浮士德的胁迫、压榨,最后迫使其爆发并在爆发中转换能量,这一切都是为了树立起那个大写的“人”字,为了使不存在的理想存在。这样的宗教,是需要人用行动追求出来的宗教,或者说人一追求,终极之美就现身。人所信仰的是内心深处那股神奇的力,和力当中包含的高贵意志。产生这种信仰是一种再自然、再符合人的本性不过的事,作者通过《浮士德》要将这一点说到底。

《浮士德》中还有一种企图,那就是要将欲望的种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形态追踪到它的本源,从源头来看它的机制如何启动。请看浮士德同少女玛加蕾特的狂热恋爱是如何在魔鬼山上得到再现的。那是一座发了疯的山,一切表层的理性统统让位于粗野有力的冲动,魔鬼精灵们心中的权威不是现成的理念,而是冲动中产生的某种模糊透明的预感,它也就是尾脊幻视者描绘的那种东西,它使人的追求轨迹变成一个圆圈。当那种预感占了上风之时,飞箭一般射出去的欲望的轨迹就遵循一股拉力渐渐变成弧线,欲望转向,直至回到它的源头。再看欲望皇宫内部的运作。当欲望高涨,淫恶泛滥,理智的堤防快要崩溃之际,拯救的法宝并不是抑制欲望使其就范,而是让欲望在转向中得到更大发挥,使其闯出一个新天地,在认识中建立新理性。梅菲斯特让皇室的官员们认清金钱的虚幻本质,让整个王国自己对自己作战都是为了这种转向,这种向根源的回归。转完这一大圈人才会恍然大悟:坚不可摧的理性来自于永不衰竭的欲望,欲望又有赖于理性得到保持和更新其形式。在梅菲斯特的导演下经受了考验的皇帝,其认识无疑又加深了一层。海伦的例子也是种很好的启示。以爱情为生命的她并非没有理性的“祸水”,在她身上体现出人类永生的理想。对海伦来说,活着就是为了追求爱,活一天就要追求一天。她也尝试过做淑女,但那实在不符合她的本性,她也不需要那种已经过时的、陈腐常套的理性来束缚自己,她内部的旺盛欲望的出路只在于再来一次不顾死活的爱,在爱当中升华出新的理性。爱是她的目的,要达到这个目的,如果她不具备那种敏锐的预感力也是不可能的。所以海伦在事发前说:

“但不管怎么说,我愿意跟你去到城堡;再怎么办,我胸有成竹;只是王后这时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秘心曲,任何人也猜不透……” [181]

她预感到了一切:爱情的短暂,凄惨的下场,彻底的幻灭。但仍然值得一试!她那艺术的一生,就是以灿烂发光的轨迹不断向圆的终点接近的一生。瓦格纳则是将自身的欲望全部转化成精神,在分裂的人格中追求到底的例子。但这样的欲望仍然是属于生命的,只不过显得有点奇特罢了。沉溺于精神生活,同外界隔绝的他,终于造出了结晶人,向外界发出了沟通的信息,让自己的精神成果汇入了人类精神的长河。如果他敌视生命的话,结晶人就完全是多余的产物,而事实上他却耗费了一生的精力造出了这个必须同生命、同欲望结合的精灵。他以否定个人生活和欲望的方式,唱出了对生命与欲望的赞歌。所以被瓦格纳禁锢在玻璃瓶内的荷蒙库路斯的爱情像火一样燃烧。那也是瓦格纳本人的情欲,他把它全部献给了精神探索,他本人只好终生生活在象征强大理性的玻璃瓶内。最能说明《浮士德》中解剖欲望的企图的是浮士德建立精神家园的那场戏。精力充沛雄心勃勃的浮士德在海边建起了自己的家园,但这个家园却不是建立在真空,世俗的入侵使得他的欲望受挫,批判的理性使他陷入痛苦和忧愁的深谷。问题在于他并不想摆脱世俗——这个欲望的激发点和施展之地,而他想要建造的家园又带有天堂的性质,于是理性与欲望之间的战斗变得难解难分。在这种情况下,精神的出路由自发的律动得到解决:人面对死亡(挖葬坑的响声)像永生那样(把那响声当做胜利号角)行动到最后,欲望与理性达到终极的统一。可以看出,雄强的野性在理性的否定之下不是减弱了,而是更狂妄,发挥得更充分了。欧福里翁的一生是将灵与肉之间的张力拉到极点,在短短的时间内自己完成自己的例子。这个奇异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不甘平庸,虽然属于大地,却时刻梦想挣脱地心的引力,飞向天空。他集粗俗、专横和空灵美妙于一体,体内太过于尖锐的矛盾使他很快走完了一生。他活着的时候,既沉溺于肉体的感受,又向往天堂的超脱,终于内在的冲力摆脱了理性的羁绊,他飞往他所憧憬的天空。但很快摔了下来,因为他仍是大地的孩子。这是一个欲望达到极端的例子,他的每一行动都令旁观者担惊受怕,他自己则是无所畏惧的。他的冲动也许更带猥亵下流的意味,而他的境界如水晶般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