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旅张小波的《法院》体现的新型救赎观(第3/8页)

我有时使劲儿嗅自己身上的这种气味,有时也会厌恶它,想变成另一个人。但是,放眼一看,你准备变成谁呢?不管如何,不管我先前有些什么感触,现在,拿在我手里的这张起诉书,却总使我显得没有主意,伤心,叹气,向自己微笑或作鬼脸……你瞧我这个一直不肯适应新环境的豚鼠儿!(86页)

这一类的精彩描述在文中比比皆是。一名中国现代艺术家在自由的旅途中,其行为的基调呈现出这种具有无限韧性的幽默——幽默到死。人在幽默中释放情感,升华理念,绝处逢生。在这里,幽默就是自由的冥想,幽默也是飞越鸿沟的翅膀。张小波这种从根源处生发的幽默在中国文坛上标出的高度是难以企及的,它来自一种天生具有高度哲理感悟的大脑。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中是没有这种基因的,张小波不仅仅继承了西方经典文学中的这个基因,而且将其发展成一种东方式的冥想。这也是东方人在精神领域中所树立的独特形象。

通过冥想让肉体消失,进入一种抽空了具体性、世俗性的抽象的“故事”,并在那种故事中达到对外部险恶处境的遗忘,用意念来破除桎梏,这是同法庭晤面之后的医生一直在做的事,这种行为其实质便是体验自由。

起初我并不是很适应,还有些艰涩,要用一块无形的橡皮擦来擦去,涂改,修饰。但终于越来越情不自禁。一个安装义肢的人在幻肢感消失后开始在大地行走。……我完成了一章又一章,近九十天的时间里我没遭到监禁。因为我只是罗贝尔·L。(71页)

医生一旦同法庭谋面,其自我意识便空前高涨起来。整个的自由旅途实际上都是由这些冥想构成,而他本人,明显地是越来越自觉、越来越自由了。不过自觉与自由的前提并不是自明的,反而是莫测的,蒙昧的,每一次重新向前迈进都要依仗于体内的原始冲力朝某个隐约中感到的方向去突围。这种逼死人的自由属于极为强悍的心灵。

由冥想获得的整合的能力在被告与法庭的直接关系中也不断体现出来。被告的对手是法官和检察官,但他们的旁边总是有一位第三者——书记员或实习生。在法官或检察官那滔滔的雄辩将被告打垮之后,这位书记员或这位实习生便来同被告调情,其实也就是向被告暗示,法庭与被告有着共同的利益,双方正在合谋一桩救赎的阴谋,一切都不可掉以轻心,一定要竖耳倾听对方的脉搏,将猜测与冥想进行到底,一旦发现法律的缺口便立即实行突围……书记员或实习生既是引诱者又是法律的使者,他(她)使得冷冰冰的法律也具有了人情味。不过被告在他(她)的引诱下并不能得到解脱,解脱不是他们希望看到的,他们只希望被告奋力挣扎,将冥想发挥得更为极致,将故事编得更为精彩,他们同他们的法官或检察官一样,深深地懂得被告只有在那种瞬间才是真正自由的,所以他们大家努力地促成这种自由。这也是法律缺口的作用——诱使人突围。被告敏捷地接收了暗示,他说:

“眼下,与渴望开释相比,我更向往法庭。不管怎么说你不能讲一条无家可归到处乞食的狗是自由的,狗没有个体意志可言;你要承认,惟有法庭是为被告开设的,是他的场所……”(84页)

表面的对立成了黑暗中的合谋,这是什么样的奇观啊。张小波的整合的感悟方式属于我们,但如果我们不拿自己开刀,不像他一样进行外科手术似的解剖,他那独一无二的思路便会将我们排斥在外。这从多年来这个作家在文坛的命运就可以看出来。天才默默地产生,并没有人真正认清他的意义。

确实,这位作家在解剖自我时的冷酷,在自我分析的推理中的镇静、耐力和坚韧,在文学史上都是少见的。

……一个守役用手捂住我的伤口,但血还是不断地渗出,搞得我满脸都是。气味像乙醚那样刺激——“为了使你的血更甜,平时请多吃点糖。”一个魔鬼这样告诉少女——血把一个守役的制服搞得一塌糊涂。

……我躺在地上,血腥味儿引来无数只苍蝇,落在我头部、脸上……我一点也不愿赶它们走。(74、75页)

用头撞开地狱之门之后,医生要尝自己的血,他沉浸于嗜血的意境,他的思维在这种极致的意境里如火焰般上升。接下去就得进行那种凡人难以想象的推理了。医生的推理是一些隐匿的,连他自己也未见得意识到了的线条,所有的线索都导向无法抵达的“事实”,明知抓不住事实,却还要凭一股蛮力向其发起冲刺。

罗利之死,质言之,是他的非凡痛苦的心灵与消失的无法重现的全部事实的一次根本性调和,他为后来的人类赎尽了羞愧。(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