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灵魂的城堡》译者近藤直子问(第3/4页)

近藤直子:我认为在当今世界的文学思潮中,残雪是最具有讽刺性的存在。表面上看,残雪的小说好像可以看作所谓“后现代”文学的最典型的代表。就是说:它好像代表现代“宏大叙事”崩溃之后的那种世界艺术。也就是人们对历史的直线性进步、对所有的人性和价值的普遍性都丧失了朴素信仰的、根本没有什么绝对真理,只有永远的局部的、个别的、相对的解释的世界的艺术。

人们也已经知道作家也并不能完全脱离限制去自觉、自主地构成完全一贯、统一的故事。哪怕他多么希望统治自己的作品世界,他的思想也是永远摆脱不了自己所属的民族、性别、社会阶层、历史时代、以及地域的话语的。同时也摆脱不了自己永远没法控治的下意识的支配和干扰,总会显露出不少逻辑破绽和自相矛盾。而像残雪那种作家,却是干脆彻底放弃控治作品的意图,尽可能排除表层自我,将作品的统治权大方地让给自己里面的“他者”。

结果她的小说给人的最初印象就具备了伊格尔顿所说的“艺术分野典型的后现代主义者的作品”的很多特征了。它是“随意的、杂种的、脱离中心的、流动的、不连续的”。可是,最有意思的是:如果你对这种表面的印象不满足,继续看下去的话,最终将发现残雪的亚文本有惊人的逻辑结构,和由其结构支持的不知疲倦地反复着的一贯主题。而且这个主题不是别的,就是关于建立深层的创造性的自我的问题的。

如果无意识本来不是什么处在个人内部最深层的一片混沌,而是像拉康说的那样:只不过是超越了个人控制的“他人的话语”的网络,即“语言”本身的话,那么在现存的世界作家里,残雪是最成功地摒弃了作为主体的表层“自我”的一位,她以“他人的语言”而书写,其欲望与冲动便是要重新创造一个“自我”。我们也知道:残雪最近解读了“后现代主义者”将其作为永远的“差异的游戏”、永远的“语言的游戏”的最合适的例子而爱好的卡夫卡,从中找到了非常有逻辑性的结构以及和残雪的小说同样的主题。

对上面的问题,你怎么想?你认为,你从“她”和“他”的角度出发写出来的小说中的“自我”形象和西方思想所追求的“现代自我”形象(到了“后现代”被全部否定了,被认为“过时了”的“自我”形象)有什么不一样?

残雪:啊,看来我的创作同世界潮流是密切相关的啊。这一次我恐怕要逆潮流而动了。我虽暂时对后现代还没有深入研究,但我知道这个潮流也流到了中国,我们这里也有很多人大谈“第三世界文学”,“西方标准”等等,好像是以批评家李陀为首。那一套正好同中国的传统相符合,反正都是不可知,没有标准,不可通约。这些提倡传统的人真的这样认为吗?我认为并非如此,他们心目中是有标准的,这个标准就是我们老祖宗的不可知论,虚无主义。这些人谈后现代只不过是在拉虎皮做大旗,新瓶装旧酒。

我通过努力学习西方文学,深深地感到,我所追求的自我同西方现代主义是一致的,并且我觉得我比大多数作家更自觉。我早就说过,西方现代主义思潮是从古代发源的,你去读那些西方经典,里面都有这样的原型,这样的要素,只不过古人还不自觉而已。这就说明了,文学是可知,有标准,可以通约的,其标准就是在探索人性本身方面所取得的成绩。凡是用地域性,民族性,文化特殊性等等来抹杀这一点都是浅薄的。这个标准首先发源于西方,但并不为西方所独有,她是全人类的文学的标准。我们中国古代在这方面相对落后,因为中国文化轻视人性,不把人性看作一个矛盾的发展的东西,也就产生不了有人性深度的文学。哪怕《红楼梦》在这个方面同西方的成熟作品相比也还是差距很大。我们文坛的很多作家都将《红楼梦》看作他们追求的最高目标,我自己小的时候也这样。为什么呢?因为我们太习惯这种儿童的文化了,西方那种内心斗争、自我反省的文化我们适应不了,有很大的抵触。所以国内文坛很多人说,西方有西方的标准,我们有我们的标准,是中国人就要搞中国人的文学。这些人大概也是最欢迎后现代的理论的吧。中国作家最喜欢儿童化,不发展,也不要负任何责任的那种。封闭起来搞一个世外桃源,找一些原始野蛮的东西来赞扬。所以顾城后来就杀妻了嘛,儿童的占有欲,嫉妒心嘛。他一杀妻,国内就大唱挽歌,说这正是艺术家的举动嘛,要原谅他啊。这样的文坛实在可怕而又不可救药。

我对于“自我”的看法,虽然和你的用词不同,但我感觉是同你很一致的。我认为“自我”是一个能动的层层深入的东西,它的发展是螺旋地向内旋入的。我将平时可以意识到,可以用理性分析的那些东西看作表层的自我,而将文学的创造物看作深层的自我。我的作品记录的就是底层的潜意识,我自己担任速记员的角色将那个“阴谋之网”(我有篇小说的题目就是“阴谋之网”)的世界原汁原味地呈现。我也像卡尔维诺说的那样,在作品中彻底排除表层自我,全部以“他”的口气来叙述。然而这个“他”到底是谁呢?过了十几年我才明白,“他”就是陌生化了的深层自我。艺术家一直追求下去的话,这个层次没有穷尽,深层下面还有更深的层次。在这个意义上,我是经典的现代翻版吧。当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表层自我和深层自我是紧密相关的。由于我在世俗中十分过敏,又喜欢做无用的推理,所以我深处的那个东西才变得那样复杂,才不断地冒出来吧。我是通过写经典文学的评论发现我作品中的逻辑结构的,我也发现了国内个别同行作品中的这种结构。如果文学不可通约,为什么会有这种不约而同的结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