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灵魂的城堡》译者近藤直子问(第2/4页)

残雪:是啊,在我,这两种创作的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但又有相通之处。写评论,需要在反复阅读中产生冥想,从词语背后的暗道进入充满原始气息的人性王国。但我的体会,这种活动主要调动的还是我身上的逻辑能力。只不过运用这逻辑能力的过程还是有点神秘的,决不是1+1=2,反而是要在出错中才能辨认出起先根本没注意到的那个结构。也就是说,逻辑要通过感觉起作用,否则一事无成。无论多么难理解的作品,只要我愿意,总是能征服它。我所依仗的,就是我天生的冥想能力,然后用逻辑来对获取的意象加以整合,贯通。我的逻辑能力来自遗传,但很大程度上也来自于对于西方理性精神的学习。由于写评论是进入另外一个人的精神结构,而那个人的形式感往往是极为独特的,无可借鉴的,所以对我来说,写评论比写小说更难。

至于写小说,那是更加出自本能的。理性只能站在场外监控,绝对不能跳进场内充当角色。也就是说,一切表演都必须是陌生化的,拉开了距离的。越陌生,距离拉得越开就越成功——因为所表演的是精神的故事,而精神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只在舞蹈者的气息里回荡,由那种气息凝聚成作品的形式。人在写的过程中有方向感,但这方向感并不能告诉你下一步如何写,每一个句子,每一种意象仍然要你即兴地、激情地造出来。似乎是,你写下的事物越不符合表面的逻辑,就越符合深层的逻辑。由于反复地训练自己,现在我在辨认的方面已经是行家了。不仅可以辨认自己的作品,还可以辨认同质的,他人的作品。我想,十年前我偶然写起了评论,可能是下意识里头想作为读者对自己的作品加以评论吧。正如卡尔维诺描写的那样,在当今,写作者和读者的身份越来越不可分了,混淆了。但是,这仍然是两种不同的创造。

近藤直子:你昨天写道:“我这个中国人同他们完全不是一回事,从一开始我就本能地采用了理性的方法来写非理性的小说。因为压抑了几千年,我的欲望并不比任何一位作家弱,但我很少(几乎没有)在无法控制的情形之下爆发。……中华民族的特殊性造就了我这种特殊作家,我为此感到幸运。”在这里你所说的压抑了几千年的“欲望”是“活”的欲望,解放精神肉体的生命的欲望吧?你说的那种“中华民族的特殊性”是主要对西方世界来说的,还是也包括东亚洲(比方说日本)来说的?

残雪:对,我说的就是活的欲望。就我个人来说,我更强调压抑对于潜意识的作用。目前的中华民族里有一个潜意识的大宝库,但因为作家们不肯向西方理性学习,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大宝库就成为了大废墟。

我所说的特殊性是相对于西方来说的,也许整个东方民族都是压抑的,也都具有更为活跃的潜意识吧。为什么没有人提出这一点呢?

近藤直子:鲁迅在《摩罗诗力说》里说:“盖世界大文,无不能启人生之閟机,而直语其事实法则,为科学所不能言者。所谓閟机,即人生之诚理是已。此为诚理,微妙幽玄,不能假口于学子”他的写法令人想起像歌德曾经说过的“文学指向自然的秘密,而且要以形象来解开它”。

鲁迅以这‘閟机’所指的(或者至少包括的)也是我们在谈的潜意识秘密吧?他的《野草》等作品明确地给人那种陌生感,你也评过,当然也属于你所说的“灵魂的文学”的作家。我看现在的中国作家里,鲁迅的最明确的接班人是残雪。你怎么想?

残雪:鲁迅和歌德一直是我文学上的榜样。我们必须向先辈学习,才能继续他们的理想追求。我想,歌德所说的“自然”就是人的精神王国,这个王国是一个謎,并且内部有极为严酷的统治机构。整篇《浮士德》就是描述这个王国,揭示其内部真相的。在中国,几十年来还没有人读懂了这部伟大的作品。

近藤直子:你说到的“中华民族的特殊性”这一说法,是很可能包括亚洲、包括日本,与欧洲相对应来说的。这明显是以欧洲为中心的想法。可是如你所知,二十世纪后半,很有影响的思想是围绕着怎样才能摆脱欧洲中心主义的这一问题的。你偏要提出和它针锋相对的看法,为什么?你认为欧洲现代思想仍然具有能将和它不同的世界各地的思想统统说成“特殊”的那种普遍性吗?

对一直追踪残雪作品的人,这也许不必再说明,可是我希望你再解释一下。

残雪:我并没有读过任何理论书。但我从自己读过的文学经典里头感到,的确存在一种具有最大普遍性,却又是最尖端的文学。这种文学发源于西方,大概因为西方曾经是理性的王国吧。也许这股潮流今天已流到了东欧和中国这样的国家,并扎下根来了。我说的特殊性是指:最丰富的潜意识(中国)同最强大的理性(西方)一旦结合,将会结出意想不到的果实。我已经在我的文学同人和我自己的文学中看到了这种东西。文学界的当务之急不是摆脱欧洲影响,而是全盘接受,吃透,将其变为自身的营养。文学的中心总是在世界流动的,历史的使命已经落到我们头上。那些在文学上批欧洲的中国人,只不过暴露出自身的狭隘和无知。当然今天的西方文学也应该批,因为西方人已经蜕化得不成样子了,他们应该感到愧对他们的老祖宗。我所接触到的大部分当代西方文学(主流)都是非常懒惰的,没有生气的,就连吃老本都谈不上。还有读者,蜕化得也非常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