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六瑾和蕊,以及无头人(第4/6页)

“您妈妈是南方人吗?”

“咦,您怎么知道?”服务员瞪着一双金鱼眼,“她和爹爹都是花农。他们好奇心太重,追求时髦。有一年,他们将花圃里全部种上了外国引进的郁金香,那种花儿不适合在热带栽种,他们就破产了。您一定懂得花卉方面的事情吧?您一来我就看出来了,我想和您谈谈。尤其在这里,这么热的天,我们有什么事可干呢?”

令六瑾吃惊的是,走廊里本来空空的,服务员用脚一勾,不知从哪里勾出一把椅子来了,现在她就坐在那把椅子上。六瑾感到她的动作特别潇洒,像个女魔术师。这时六瑾一下子记起设计院从前的老院长是开花店的,这个女服务员会不会同院长有关系呢?六瑾问她看见蕊没有,她说看见了,但没来得及说话,因为小伙子太忙了,在这周围窜来窜去的。

“您知道他在干什么吗?”六瑾问。

“开会。”她翻了翻眼说,“那种会,这里天天开。这个小伙子不怕阳光,我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啊,打着一把黑伞到处窜。我们经理要我保护他。”

“到这里住宿的人都有危险吗?”

“可以这么说吧。您瞧瞧地上这些毒虫,可是也没见谁死在这里。”

六瑾观察到这个女人脸上有一种残忍的表情,远没有她的背影给人的印象好。她同那无头经理显然是一伙的。这里住着一些什么样的旅客呢?为什么她看不到他们呢?服务员从口袋里掏出梳子来梳她那一头浓密的黑发,她说自己好多了。她站起来,踢了那椅子一脚,椅子就不见了。她的动作虽然粗俗,却给人一种痛快感。

六瑾刚一回到房里坐下就有一个旅客来找她了。她头发花白,看上去像一个做粗活的人。由于害怕蜈蚣,六瑾就不邀她坐下。她俩站着谈话。

“我是一个母亲。”她开口说。

“啊!?”六瑾疑惑地看着她。

“您设身处地为我想想看——我同儿子住在同一个旅馆,却没法交流。我从家乡一路打听到这里,我听说儿子是和您来县城的。您能不能让我同他见见面?我们家在内地,在工厂工作,我儿子却老说自己是山民,住在山洞里,他有幻觉……他很机灵,我们并不担心他。可是我想念儿子,就赶来了。”

“您去找过服务员吗?就是外面那个?我觉得她有办法帮您。”

女人昏浊的眼里闪出光来,不住地说:“太好了。”她向外走时,一伸手就从空中抓到一把黑布伞,她将伞夹在腋下出去了。六瑾简直看呆了。接着她又听到那女人在屋子外面高声大喊:

“毛球!毛球!你出来!我带来了你的铁环,你最喜欢玩的那只!你瞧,滚到哪里都不会倒,多么好的铁环啊……”

六瑾站在房里的桌子上一看,看见蕊在坡下。蕊一只手举着黑伞,一只手向他母亲打手势,似乎在恳求她离开。那位母亲站在坡上,也举着黑伞遮太阳,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后来母亲就走开了,大概回旅馆大厅去了。六瑾再看蕊,蕊也不见了,那把撑开的黑伞斜放在地上。走廊里响起女服务员的说话声。

“我真羡慕您啊,您有这么孝顺的儿子。”

那母亲在哭,她说她要回家了。六瑾伸出头去看,看见女人的那张脸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女服务员搀扶着她,她在诉说:

“没人能预料他的行动。他从小就这样。我见到了他,心里好受多了。有时我想,我到底有没有儿子?当然,我有,你们都看见了。”

女人离开之际,撕心裂肺地哭着,女服务员也同她一道哭。从后面看去,她俩哭的样子很相像,六瑾想,她俩莫非是两姐妹?

太阳终于落下去了。有人来叫六瑾去吃饭。说是“聚餐”。

餐厅在另一栋楼,很大,天花板上到处悬挂着稻草啦,棉花杆啦,豆杆啦,玉米啦等等。有十几桌人在同时就餐。六瑾看着他们有点面熟,他们就是蹲在庭院里的那帮人。她想找蕊,就绕着那些餐桌走来走去地看。有几次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他,待走到面前一看,又不是。

经理进来时,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经理向他们敬酒,六瑾看见他真的将酒喝下去了,可就是看不清他的脸。桌上的菜很多,但六瑾吃了两筷子就放下了。她的头痛起来,大厅里似乎缺氧,她呼吸困难。这是怎么回事呢?她坐在那里,她的眼前人影晃动,那些稻草和豆杆里头飞出无数小飞虫,飞虫们嗡嗡地叫着,往她脸上撞,她只好狼狈地用袖子遮住脸,饭也吃不成了。她越是躲,那些飞虫越围攻她,她用手巾蒙着脸往外急走,走出了餐厅,这才松了口气。

餐厅外有个凉亭,坐在凉亭里往下面看去,六瑾大吃了一惊。县城好像消失了一样,到处黑洞洞的,她所在的旅馆好像成了一个小小孤岛,又像浮在半空的一些建筑。出于好奇,她走到斜坡那里,想沿阶梯下去走走。她找了又找,始终没找到下去的阶梯,她觉得自己贸然下去就会扑进虚空,可又不相信那下面会是虚空。忽然,她看到蕊从那下面走过去了,餐厅射出的灯光照着他,他显得行色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