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的写作与阅读(第3/4页)

如果说《从陡壁悬崖上探出身躯》还是半蒙昧地、有几分迟疑地卷入阴谋的话,到了《不怕寒风,不畏眩晕》这一章,生存的姿态就更为主动了。在密室中,人奋力挤压自己的肉体,要将时间(生之体验)从里头榨出来。那真是一种将自身往死里逼迫的操练。铁的一般的意志将人体的运动变成了爬行动物的动作,以摆脱地心引力的控制,战胜那连革命也战胜不了的噩梦。生的欲望被谋杀似的手段压制到极限,然后达到最大的反弹。人自身的意志似乎是要逼自己死,操练到最后才知道这意志是绝不允许人去死,这意志要求人非活下去不可。

最最可怕的死亡演出是《在空墓穴的周围》。每一位人间的艺术家,在他那古老的家乡都有一个空墓穴等待着他,逃犯的生活因而不存在苟且。每时每刻,捉拿都在暗中进行。如果不想死,就得抗争,一场接一场的决斗构成他追求的历程。命运是不可能预先知道的,艺术家的原始本能导致他不断犯罪,当罪积累到一定程度时,命运的轮廓就在昏暗中显现。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才会明白自己人生的使命是什么。一次次用血来赎罪,这就是他的生涯。但为什么要这样呢?还是那个时间的问题——他不想马上进墓穴,还要在人间游荡一段时间。父亲不是游荡了一辈子吗?他在咽气前想说出真理,说出终极之美,说出永恒的爱。但这种东西难道是可以用词语说得出来的吗?所以他含恨而死,将答案留给儿子用身体去破译。他曾向儿子指明方向,他告诉青年到故乡去,因为那是本质的所在地,亦即青年欲望的发源地。而那里,古老昏暗的村庄掩藏着杀机,矛盾如箭上弦。所谓命运,所谓制裁,实际上是艺术家内部的精神机制。

垂直切入的写作还有一个最大的特点,这就是充满了绝对性。有冲动就有绝对性,因为死亡意识是生的前提。昏暗的小站里总有一部无人回答的电话;谋杀者要杀死的对象往往是自己;力求排除发声的语言等等等等,这些描述毫无妥协的余地,构成绝望的单向运动。情节,表面的时空关系等通通被排除,一切都要被抽空,一切都得不到回应。这,正是这种小说区别于一般小说的地方。在没有明确时空概念,没有具体人物也没有特色事件的地方,人要干什么呢?人要说话,说那种现存语言产生之前的原始语言,说关于自身的本质的故事。这本书里头的十个小故事就是这种故事——因为说不出来而不得不采取暗示和隐喻的方式来说的故事。

人不得不生活在自己的过去之中,因为人每天都在死去。这个庞大而沉重的过去将人的每一点生机都窒息掉,使人的身体彻底麻痹。所以艺术家每时每刻的冲动都包含着谋杀自身的倾向。只有这样,他才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卡尔维诺是这样形容这种行为的——时钟的指针在移动中,像断头台的刀刃一样砍出咔咔的响声。这种惊心的体验相当于在谋杀中求生。也就是不断剿灭,造成空白,又不断从空白中重建。是由于时光无法倒转,所有的生存都是一次性的,艺术家才去创造的。他要在创造中回到“过去”,因为这个过去就是他的未来,他的可能的生存。

追求语言的绝对性即是企图用语言直接说出本质,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但人可以间接地达到这个目的。绝望的写作的努力中包含着双重性,写作者突进到作为生死界限的门槛那里,他的语言便会充满了彼岸的回声。老作家弗兰奈里的做法是:写出所有的书,即以“死人的语言”为追求目标,不断地暗示彼岸,每分每秒生活在彼岸语境之中。这种书籍的阅读也同样是双重的。读者在阅读当中同样可以使自己的身体消失,化为纯精神,沉浸在那种伟大的语境之中。于是,读者的眼睛看见的词语成了一些激发我们内部能量的媒介,在它们的作用之下,读者内部的精神被运动起来,然后通道就出现了,而且所有的通道都通向同一个地方——词语所暗示的那个地方。所以书中说,读者是读着两本书,一本在眼前,另一本不在眼前。那本不在眼前的书承载着读者要在极限追求中达到的理想,而眼前这本书则是帮助读者实现那种追求的工具。

读完卡尔维诺这本崭新的小说之后,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即,实际上,自古以来,那些伟大的文学家艺术家在自己作品中追求的,正是这种垂直的,关于时间,关于本质的写作。虽然有的人自觉到这一点,有的人不自觉,但只要进入到这种语境里,作家就会变得像鬼使神差一样受到牵引,奔向那冥冥之中的目的地。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文学艺术就是人的精神的发挥,最符合人的本能。所以人只要发动起自己的精神,余下的事就是让这场运动按你自己的本能去进行了。但最最困难的事对于写作者和读者来说,是如何样发动精神,如何样回到自己的本能。现代人早已面目全非,但现代人对于本能的渴望比古人更为强烈和浓缩。穿透堆积的沉渣和黑暗曲折的岩缝,到达久已荒芜的欲望之地,是一个真正的现代人的当务之急。而卡尔维诺,是一名进行这种探险的英雄。他的探险带动了世界上无数的读者,使读者在各自的领域里进行那种灵魂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