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王白泰昆(第5/6页)

  守灵的时候,白松涛拉着我,扭扭捏捏地说:“你这阵子能……多来看看我妈吗?”我愣了愣说,能倒是能,可是为什么啊?我这么问是因为白松涛有很多朋友,我跟他并不是特别铁的哥们儿。白松涛说,因为我的哥们儿里,只有你跟我爸聊得来。我心里一阵眩晕。自从考上了法律系,我就对身边的人的逻辑水平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这都什么逻辑啊!我跟你爸聊得来为什么要来看你妈啊?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但是后来我懂了。

  白松涛的要求挺简单,我不用跟响马上寿似的大包小包吹吹打打上门看他妈来,有更方便的办法——他们家不是卖大饼切面吗?多来买几趟就行,每回顺便聊聊天。我就这么办了。有一回礼拜天下午,春日里阳光正好,风和日丽。没什么生意。白松涛的妈妈坐在躺椅上抽着烟,黑子就在附近的地上慢悠悠地溜达,远看跟大黑鸡差不多。看我来了,大妈掐了烟站起来,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我说,您还抽烟哪?大妈说,一直都抽,后来老头子病了,为了不引得他烟瘾上来,我也只好不抽了。我要了一斤切面,蹲着跟大妈一起抽了两颗烟。黑子跳上桌子对我说:

  “缺斤短两!缺斤短两!”

  大妈霍地站起,张牙舞爪地道:“滚你妈蛋!”黑子落荒而逃。大妈又气呼呼地坐下了。

  “你知道这个东西什么意思吗?”她说,“老头子教它说‘童叟无欺,绝不缺斤短两’。‘童叟无欺’死活学不会。‘绝不缺斤短两’……你没发现它只会四个字四个字地说吗?”

  “这句您还是赶紧让它忘了好。”我表示理解。

  “不价。”大妈说,“忘了干吗?它会说的所有话,我都爱听。敢忘一句,看我不撅折它一条腿!”

  说完,她眯起眼睛,看着黑子。黑子太肥了,走着走着,从桌子角掉了下来,扑通一声摔得半天动弹不得。你还有鸟的尊严吗?我心里默默笑道。忽然我好像又想起一件事来。就是之前我觉得“隐约不对”的那件事。那是我第一次来拜访白泰昆的时候,黑子对我说了几句话,我落荒而逃,觉得有什么不对却说不出来。此刻我才注意到,这鸟说话时,一律是哈尔滨口音!我问大妈,这鸟说话都是您教的吧?大妈点点头,又摇摇头。

  “非要较真儿的话,”她说,“算是老头子教,我帮忙。我俩一块儿教的。”

  两人每次教黑子说话,都单有一屋。门窗关好,上锁,关大灯开台灯。黑子如临大敌,缩在墙角。白泰昆有一块小黑板,他写,大妈念,就这样一起教。所以黑子学了一嘴东北话。我要是会笑的话,想到此处一定会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可是我天生就不会笑,就像白松涛不会哭一样。后来白松涛会哭了,我还是不会笑。

  有一天,我在网上看到一个视频。主角是一个外国老太太,也不知道哪国的,天天到同一个地铁站去坐着,也不上车。后来保安问:您有什么事儿吗?老太太说:你听。两人侧耳倾听,列车开门时,一个低沉的男声说:“小心脚下。”老太太说,这是我先生,他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可惜很快地铁就把那个声音换掉了。我还听过另一个故事,说一个女孩死了姐姐,她常年给姐姐的办公室打电话,就是为了听听“请在Beep声之后留言”那句话。我想,白泰昆死后,那只被涂黑了嘴和爪子的鹩哥可能就成了其遗孀追思他的唯一媒介。可是,它说话的语调又是大妈自己教的。只要她乐意,可以继续教黑子说下去。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干呢?白泰昆死后,黑子再也没学过新的话,但也没有忘记以前学过的东西。

  我问大妈,黑子有没有哪句话是老爷子亲口教的,刚得病的时候不是还能说话呢吗?大妈想了想说,没有,从一开始就是我们俩一起教,他自己口齿不清,怕脏口。我点点头,站起来说,我先回去了。大妈若有所思,看着黑子不说话,也不送我。我挥挥手,拎着切面下台阶。大妈突然说:

  “艾玛,怎么没有,有啊!”她站起来,“有老头子亲口教的!”

  我回头问:“什么,哪句?”

  大妈和黑子异口同声地说:

  “他妈的,烦!”

  说完,大妈朗声大笑起来,声震屋瓦。她又点了颗烟。

  【注:关于地铁的故事,我们要补充的是,最后地铁的工作人员帮助老太太找回了先生的录音,进而又把列车(只有那一站)的提示音换成了原来的版本。“小心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