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角春风(一)

房子是长方形。进门前一半近落地窗和阳台,摆了一套沙发并茶几,咖啡调子,点缀着奶白,配这小客厅有点郑重过分。后一半近厨房,摆了饭桌、柜子和一台冰箱。不用特别隔间,饭厅、客厅自然而然地壁垒分明。通厨房的门额上挂了一幅洒金色纸桧木框横轴:“秦晋之好”。是他们一位乡先辈手笔。这人不轻易给人字的,但是姓秦和姓晋联姻这样现成的好材料,却到底没有错过。

已经过了一般人家的晚饭时间,他们桌上倒是齐齐整整才摆上的三菜一汤。秦美伦正在盛饭,晋赐之却已吃将起来。

“这是什么?”赐之张嘴皱眉,嚼得喳喳作响。“芥蓝炒橡皮筋?”

美伦一摔饭勺,端起那盘芥蓝炒牛肉就往厨房里冲。只听见哗的一声,她又一阵风地进来,手里空盘子重重一放。

“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你不吃猪吃。”

赐之筷子一拍,喝骂道:“无聊!一点玩笑都开不起。莫名其妙!”一挥手,哐当一只调羹地下跌得粉碎。赐之诧异地望了那些碎片一眼,又快快收回目光。

美伦忙伸手拖过空盘子,叫道:“你有幽默感!你俏皮!你会摔,我不会摔!”却只在桌边张着声势,要不要就砸下去,还有待观望。

“你不可理喻!”赐之只想推开椅子站起来,偏是气力没拿捏准,椅背朝后猛一顶,碰上碗碟柜。哗啦啦响得好不吓人。

美伦吃这一惊,顺手就摔了准备着的盘子。

“疯了你!疯了!”

“你才疯子!”

赐之恨道:“你这个女人——”美伦抢白道:“你骂谁女人?”赐之想女人竟不是什么骂人的话,便改口道:“你这个泼妇!”

“泼妇?”美伦手一带,面前的饭碗又下了地。这回饭撒了,碗并没破。她跨过饭粒,一根指头直戳到赐之的鼻子上,“你说,我什么泼妇?办公室做牛做马,还赶了回来做牛做马。你呢?你呢?老爷!皇帝!连双筷子都不帮着拿,就晓得嫌咸嫌淡。不好吃?不好吃你外面吃去——”

“哎,哎,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哪天不是我洗碗?”赐之好不容易逮了美伦换气的空儿,插上一句。也就这会儿工夫,声气已经弱了好些。

美伦哪里理他,愈数落愈上火,也不知哪来这样多气好生,一张圆脸涨得通红,那手早离了赐之鼻头,四面八方地在乱比划:“……阳台上站着,吃饭了还要人三催四请。生了根啦?走不开啦?你钉死那里算了。苍蝇逐臭肉,都不是东西。橡皮筋?炒一盘橡皮筋,你吃!你吃!”

赐之教她叽里呱啦吵得头昏,因道:“好,好,你赢,你嗓门儿大,我怕你。一辈子不和你说笑话,行不行?”重新落座。才端起碗,看看旁边的美伦还是一脸杀气,就又搁下碗筷,低头做出祷告的样子:“感谢我贤慧的妻,赐给我丰盛的晚饭,除了买菜、洗菜、切菜、洗碗以外,一概都不用我操心——”

“你少作怪!”美伦在他肩上推了一把,脸还绷着,倒也看得出要笑。赐之饿了,虽觉自己有理些,也懒得再计较,便告饶道:“吃饭,好不好?”

“吃饭,吃饭,就晓得……”美伦嘀嘀咕咕,一面后边去了。赐之乐得听不见,埋头连扒数大口。

美伦拿了扫帚、畚箕过来。赐之讨她的好儿,说:“放着,吃完了我来。”

“你来!等你来!”美伦骂着,心疼碎了的盘子,又烦黏搭搭的饭粒,竟有几分后悔。赐之嘴里塞得满满地道:“你何必?吵架摔东西最要不得——”

“谁先?谁先!”美伦又开叫。

“欸,我不是故意的呀!那调羹,谁知道——”

“你一定要这样大声讲话吗?”美伦把垃圾拿到后面,在厨房里吼道。

“我冤枉啊。我难道和你一样喜欢吵架?”隔得远了,赐之想小点声也不成。

“配!配!你配和我吵架?”美伦怒气冲冲赶了出来,“你只配阳台上和别人眉来眼去!”

闹了半天,赐之这才明白过来。

是他们刚回来。电饭锅里米是早上出门前淘的,按下开关就行;超级市场里买来的菜,也都清理过头回了。赐之做完厨房里自己的一份,就出来透气。天气热,他脱了罩衫,里面很时髦,是赤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