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得贵(第3/4页)

办理退休的时候,他坚持保险要一起退掉,这些钱他是用不到了,他们的日子却还长啊,何苦为了他这几个月,教他们以后受些穷。

牛得贵每次想起住院的时候,曾经那样寻死觅活,都看了在老婆孩子眼里,就很后悔,其实,现在倒恨不得死在手术台上算了,那也省下了好几万。可是,得贵却也不怨老婆死马非当活马医,也不怨这个同事那个邻居热心介绍医生和方子,事到临头,留下来的人固然教他为难,得贵也还算是想通了生死这件事。

那天晚上女儿坐在他床边温习功课,他从粉红色的台灯罩上望向黑沉沉的天井,又望见后面人家楼上的灯光。“妹妹啊,”他平静地唤女儿的小名,“我以后要是能回来,就回来看你们,不能回来——”

女儿猛回头向他,脸上一片惊惶,忽然把笔一丢,哭着跑了出去。

得贵不怪她,倒挂牵着自己的心底话莫要吓了她,一家四口,只有他走得近,看清楚了,才心安,才不怕。

“当,当……”壁上的钟敲十一点,儿子的学校就在附近,不耽误的话,十分钟就能到家,不像女儿要挤车。

大门口有响动,开门进来的却是吴太太,手上拎一串本来属于牛太太的钥匙串,看到牛得贵坐客厅里,她仿佛是吃了一惊,搭讪道:“你起来走走嘛好。”

走两步,想起又说:“你太太去关渡,中午不一定回来,我饭帮你煮好,你小弟和妹妹等下回来……”

她往后面厨房里走,一路嘀嘀咕咕。得贵没接腔,这些日子里都是这样:熟人在他跟前要么没话说,要么颠三倒四地说个没完,大约总是不能忘怀他的病,很难平等看待。

得贵听说太太中午不一定回来,心里的感觉很奇怪,他略略转动颈项环顾室内,只觉这一刻,他不知是前生或是何时就曾经历过:这样一间房子,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念头……

“砰,砰,砰,砰!”

儿子早就按得到电铃了,还是一直像极幼时那样捶门。在他想起身去开门时,吴太太已经跑了出来。

门口站那样一个愣小子,和尚帽底下青青一块头皮,眼睛从太阳下来,眨巴眨巴,也不晓得叫人,刚变嗓子的声音里像扎着刺:“我妈呢?”

“去关渡啦,我来给你帮忙做饭,”吴太太看到孩子回来很高兴,一样样交代他,“我饭煮好在电饭锅,你妈说你姐姐回来,冰箱菜给热一下就吃饭。你照顾爸爸,我要回去啦,菜还没有洗咧。”

牛得贵始终没说话,等吴太太都出去了要带门,他才突兀地,用浊重的声音道:“谢谢你,谢谢老吴。”

外面车子吵,吴太太忙探头进来,大约还是没听清楚,笑笑就走了。

孩子把书包往桌上一扔,打开冰箱灌冰水。得贵看着站在冰箱前的儿子,蓝短裤下露出两条结实的腿,很有几分大人像了。他跟自己说:也就现在走了吧。

他慢慢起身,进房去换衣服,换皮鞋。他的皮鞋衣物都还留在夫妻俩原来的卧房里。得贵站在梳妆台前扎裤腰,看见镜里照出身后的大床,照出那边墙上两人的结婚照,端端正正嵌在玻璃框里……他两眼一闭,有泪却没教流出来,他不是不恋这个家,不是他狠心舍得下他们,只他命里该走,他就不要自己和亲人,都多受这些折磨。

得贵走回客厅的时候,儿子正一面吹电风扇,一面跷着脚看报,看见他穿戴得整齐,露出一脸诧异的神情。得贵不等他问,就先说:“我到办公室去有点事,你等姐姐回来了就吃饭,晓得啵?”

儿子点点头,想想又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去一下子就回来。”得贵骗他。

“哦。”孩子相信了,可是两只眼睛还是望着他。他从儿子眼睛里看到了关怀,感动又心酸,父子俩也就是这一面了,他想走过去摸摸孩子的头,给他讲几句话,却终于没有,只是寻常而漠然地起身走了。

得贵就站在自家廊前要叫车。中午了,纵贯路上只见大卡车一辆辆飞驰而过,他的眼睛细成一线,想在刺眼的阳光下认空车,偏偏时候不对,这时段少有出租车经过。他用手擦擦脖颈,才出来一两分钟,人就虚虚地汗了一身。他挪动步子,慢慢往前走,走两步就回头望望有没有车来。头再侧一点,也可以望见牛太太擦得干干净净的绿色窗棂。

“车,哎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