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得贵(第2/4页)

胖子来看他,他呜呜地哭,胖子气得骂他:“个死老百姓!开刀怕个屁,开刀病才有得治啊!”

牛得贵不羞,本来他就是个农家子,没有当过一天兵,吃过一天粮。战乱还没起,他就跟着做小生意的舅爷到了广州,也还才风吹草动,他们又已到了香港和台湾,舅爷托人将他荐进部里当工友,又替他娶了亲才过去,舅爷是中风死的,前后只拖了一天一夜。他活到五十岁,连逃难的苦都没有真正吃过,他的妻生得丑,舅爷说好,也就相安了近二十年,她爱干净,两个孩子一直打扮得清爽,他每天整整齐齐地去上班,部长办公室事情少,大家又都敬他,从来不知道这就要走到了尽头,他怎么能不伤心?

开刀后,部长亲自来看他,私人送了他一万块钱慰问金,要他赶快好起来去上班,女人旁边哇地哭出了声,得贵心里就有了数,他住医院里早听人说过,有开了刀发现不能割了,又原封不动缝回去的,他老地方痛,又新添了伤口痛,腹部肿胀起来像妇人怀了胎,他原先就疑惑,现在知道是真完了。

住院的时候,只是怕死,回家以后,才开始想仔细:人生也不过这么一回事,他顺顺泰泰地活过了五十年,住有宿舍,行有交通车,儿女读书公家也有钱拿。他自己是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大办公室里倒茶送水开始,今天也算能跟随个人物;女儿会读书,北一女读甲组班,将来一定比他和妈妈强;儿子虽然紧跟他老子不会念书,国中毕业送去学修车,一样不会饿死;老婆有他的退休金,还可以领抚恤,带大两个孩子没问题;总有一天回大陆,所以必须要火葬……牛得贵天天躺在床上,从家想到国,觉得自己也能去得心平气和。

他自己笔下不行,老婆又看得紧,遗书这种东西可以免了。他的这些意思陆陆续续也和家里人说过好几回,只每次他向牛太太交代家庭琐事、银钱出入,她都要哭,让话讲不下去。

“牛先生,牛先生,”吴太太端着畚箕在窗下轻声唤他,“我回去一下马上来,你那里有事大声叫我就来,我在后面这边厨房。”

纱窗在邻居女人的脸上罩了一层面网,她头上悠悠垂下的是他水蓝条纹睡裤裤管,他觑着眼望她,扯动嘴角点点头,那厢好一会儿没动静,他才想起她大约是看不见。

“好——”声音仿佛已不是他自己的了,早起还没说过话,喉里有痰,“咳,啊咳!谢谢你,吴太太。替我谢谢老吴。”

“老吴去上班。”吴太太直觉地答道。

牛得贵不再说话,吴太太道:“那我来去,你有事叫我。”他又点头,这回却不管她看不看得见了。

吴太太轻轻地带上大门走了。牛得贵晓得这是一个好机会,他慢慢地翻身坐起,得病后他严重地贫血,躺久了坐起、站起,都要发晕。

他两手撑住床沿定定神,脚心感觉到磨石子地上洁净的清凉,房门口走道上有大门那边照过来的一丝天光,没有车子经过门口遮断的时候,地上泛着灰亮。

“走啰!”牛得贵在喉咙里跟自己咕噜了一声。

他地上摸到了拖鞋,正要站起,却忽然想到,这是吴太太的任里,他要现在就走,不是平白累了别人?

牛得贵烦躁起来,已经思前想后这样久,也不能算是草率。他不是怕死才要去死,也不是因为得这胃癌绝了指望才要去死,他一辈子活得不负责任,只管饭来张口,薪水袋子朝老婆一交,就再也不问妻儿的饥饱寒暖。他白天黑夜想了多少次,才决心一定要为他们做这件事。

“也不能给人家吴太太找麻烦!”他告诫自己。

牛得贵慢慢走出房间。客厅和四线大马路只隔着条两公尺宽的走廊,像牛太太这样爱干净的人,除非大扫除,绝不会打开面向马路的一排大窗子。虽然是八月盛暑,为隔噪音和灰尘,玻璃窗关得紧紧,墨绿色的窗帘也遮得严密密,却因为暗,室内竟有一丝不实际的凉快。

得贵坐在惯常看电视坐的藤椅里,眼睛从无声无息的电视屏幕上往上溜,望见挂钟面上的秒针走得疾疾,一时看呆了,心里只是空茫茫,半天才读出时间,却邈邈想起儿子快回来了,暑假上辅导课,下学得早。

想到儿子,牛得贵心里很难过,他自己两岁死父亲,五岁死母亲,幸好还有个亲舅爷。儿子今年十五了,虽然说来还比他老子命好,终究比不得人家父母双全。

“唉!”牛得贵重重叹了一口气,要不是还在世上留下了他们,他一个活不过开年的人,又何苦来操这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