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第6/9页)



许平君死时,元帝只是四五岁的幼童,但幼童的记忆,有时很可能意想不到地深,并且具有不可挽回的影响。母亲死时的蹊跷,父亲的隐忍,大臣的跋扈,当时一切的杂乱留给他隐秘纷乱的印象,像从眼前一掠而过的神秘园林。待他更懂事一些,他会自行抵达那里根据记忆重新深入探索。

父辈的经历给予他残酷,崎岖的心理暗示。他怀着难共人言的不安。皇位是不稳的——终此一生。他都背负这样的压力过活。因为他亲眼见到父亲是怎样身不由己受大臣操控。

宣帝曾嫌自己的儿子性格柔懦。他是否有觉察,刘奭更多承袭了许平君温和善良的性格,而非他的果敢刚毅。更何况,他亲眼见识大臣们的力量。他惧怕落回父亲那种艰难屈辱困窘的境地。他怕遭到母亲那样残忍的剥夺生命的对待。

种种的因素汇聚在一起最终促成他信仰的形成——他的危机意识促动了他要以儒治国,要宣扬彻底忠君的思想,使大臣们彻底地忠于自己

信仰决定了他的行为,也早在冥冥之中,决定了昭君出塞的结局。因为换一个人,也一样。

以儒治国的政策并非元帝首创。武帝时就建立起以法为主,以儒为辅,内法外儒的一种体制,对广大百姓宣扬儒道以示政府的开明,在政府内部又以严酷的刑法来约束大臣。对于武帝来说,尊儒只是怀柔政策,并不等于弃法。法,仍是武帝最终裁决手段。对司马迁施以宫刑即是其中最著名的例子。

作为一个施政者,元帝显然欠缺掌控力,施之偏颇了。戏中的尚书石显,现实中是个宦官,在先朝便掌管枢密要件。宣帝精明强干,阴险而有才的石显,不敢为非作歹。元帝柔懦,石显得宠把持朝政,培养羽翼,渐成权臣。元帝的宰相是凿壁偷光的匡衡,学问虽好,办事能力却不行,所以也沦为石显的工具。

戏中的皇帝面临着不可挽回的局面,想着昭君去后自己的凄凉,哀恸叹息:“虽然似昭君般成败都皆有,谁似这做天子的官差不自由!情知他怎收那膘满的紫骅骝。往常时翠轿香兜,兀自倦朱帘揭绣,上下处要成就。谁承望月自空明水自流,恨思悠悠。”

《汉宫秋》最成功之处是塑造了一个身心受困的皇帝,而非一个凄苦无依的昭君。将皇帝当作一个普通男人来解构,从而打破对权力的盲目崇拜。审视生命中的不自由,进而申述自由的重要,是马致远独到的创举,也是《汉宫秋》真正的价值所在。他剖析了元帝心理,将他内心的痛苦,无助,矛盾,抗争,妥协,屈服,以及追悔写得纤毫毕现。这一切虽是出自于书生的臆想,却能够使人信服、感动。

人和人根本上是没有区别。

《汉宫秋》未曾脱开一些固有的意念,比如昭君对入宫三年不能面君的怨艾,对恩宠的渴望,以及她出塞的悲戚,一个女子,对所肩负和担当之事的沉着及无可奈何。这些——都未脱开前人桎梏。

它在心理上涉及到的高度,显然要高于文学。

人们只在意昭君出塞时的悲戚,却未留意过她真正的悲戚自何处涌出,忽略了她接到出塞的噩耗时心理上的落差。

就如书生所虚构的那样,她成为皇帝的妃子,可刚当了皇帝的宠妃没几天,刚以为一步登天,终身有靠,连带整个家族飞黄腾达,谁知道就要被当成国礼送出。刚刚建立起的生活秩序被破坏,树立起的崇拜感失手打碎,割得她体无完肤。

她心里会比元帝好过吗?我的夫君啊,实指望你是无所不能的天下第一人,谁知道你面对我的离去束手无策,谁知道你陷于与大臣的角力中,小心算计,无力自拔,你有意无意将我当作了政治筹码。

不幸的是,你输了我。

卷四

在书生的描述中,呼韩邪是强悍入侵的外族的代表,仗势欺人,蛮横无理。一如现实生活中欺凌他们的蒙古王朝。

除了“昭君怨”,还有“文姬恨”,同样是不断被文人津津乐道的——越是在国难当头,民族沦亡的时刻,这两个女子被捧出来化为图腾的频率越高。文人再叙和重现她们故事的原因,是为了找回自己日渐失落或已经失落的文化自豪感,是在幻觉中对现实强烈不满的隐形反抗。

指责一个社会缺乏什么,需要什么是容易的,提出的解决方案也貌似可行。可是纠结于自己的大民族文化情结的书生并不知,真正的变革不是由书生意气来促动,它必须建立在对现实社会的充分的认知上,对现状理解、同情,精确知道症结在何处。试图改进它,并知道怎样避免不必要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