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第5/8页)



她抵挡不了他的侵袭。这是她隐秘的惶恐,深切的悲哀。

双文拾起了她的琴,她吹散琴上的尘埃,拨动琴弦。在很多很多年前。她的心也曾被人这样情意绵绵地拨弄过。

然后……

今夜。她将隐在月下看张生去拨弄莺莺。她不希望莺莺重蹈她的覆辙,但她什么也不能说。她的叹息化作午夜的凉风,掠过莺莺的发鬓,莺莺对她的关切毫无所觉。

张生在月下弹琴。莺莺隔墙听。她有满心的要说,却又说不得。莺莺忧伤而愤懑。张生愤懑而忧伤。莺莺在那边无奈地辩解着,他觉得无力而倦怠,曲毕,默然抱琴而去。

他为她病了,莺莺闻讯后求红娘代她去看他,红娘应允了,她觉得义不容辞:“我想咱们一家,若非张生,怎存俺一家儿性命也?”我惊讶于红娘对张生感恩之心竟然超过了崔莺莺和崔母。莺莺和崔母后来对张生救命的事几乎绝口不提,似乎那是没办法的屈膝。只有红娘时时刻刻把张生的活命之恩记在心上,时时念叨:

“相国行祠,寄居萧寺。因丧事,幼女弧儿,将欲从军死。谢张生伸志,一封书到便兴师。显得文章有用,足见天地无私。若不是剪草除根半万贼,险些儿灭门绝户俺一家儿。莺莺君瑞,许配雄雌;夫人失信,推托别词;将婚姻打灭,以兄妹为之。如今都废却成亲事,一个价愁糊突了胸中锦绣,一个价泪搵了脸上胭脂。”

张生见到红娘,就如见到了救星一般,求她传书递笺。红娘见他一时又精神抖擞,暗笑他情深癫狂之余,也深喜他风流伶俐。因为欣赏他,红娘愿意为他奔走。她的想法明确简单,一来,人要知恩图报,信守诺言。张生救了大家,既然答应将莺莺嫁给他,就不该出尔反尔;二来张生和莺莺彼此有情,现在为相思所苦,成全一对有情人义不容辞。

可是,怎么说呢,她一片热心却遭冷遇,红娘不是个冒失人,她对莺莺的性格还是了解的,为了保险起见,她将简帖儿放在妆盒儿上让莺莺发现,等她来问。莺莺晚妆照镜看见了,蓦得变了脸色,斥道:“小贱人,这东西那里将来的?我是相国的小姐,谁敢将这简帖来戏弄我,我几曾惯看这等东西?告过夫人,打下你个小贱人下截来。”

红娘知道莺莺的性格里暗藏奸诈,倒也不被她的虚张声势吓到,回道:“小姐使将我去,他着我将来。我不识字,知他写着甚么?分明是你过犯,没来由把我摧残;使别人颠倒恶心烦,你不惯,谁曾惯?”

几句话抵得莺莺哑口无言,只得转过脸来向她赔笑:“好妹妹,我逗你玩来。”又道:“红娘,不看你面子,我把这东西拿给老夫人看,看他有何面目见夫人?虽然我家亏他,只是兄妹之情,焉有外事。红娘,早是你口稳哩;若别人知呵,甚么模样。

这是官家小姐惯用的伎俩,必定要先撇清了自己。虚假!红娘嗤笑她:“你哄着谁哩,你把这个饿鬼弄得七死八活,你想怎样?”

这段对话是我印象最深刻的,活画出莺莺和红娘的性格。我并不以对爱情的谨慎来理解莺莺的心口不一。莺莺察言观色口是心非的功夫,绝对和她的自小的生活环境有关。口是心非已经成为她性格的一部分。官家的小姐,即使温驯有教养看起来天真烂漫也未必就是百事不知,防范和利用别人也是潜伏的本能。更何况崔母疑忌、诡诈性格如此明显,莺莺耳濡目染多少也会养成爱耍心机的习惯。

莺莺写了一封信要红娘传给张生,她是这样说:“小姐看望先生,相待兄妹之礼如此,非有他意。再一遭儿是这般呵,必告夫人知道。”——和你个小贱人都有话说。

她忸怩作态的样子实在作厌,任是红娘好性儿也不免含怒了!阴也是你,晴也是你,好也是你,歹也是你。明明是你在撮弄人家秀才,使唤我。还要在我跟前假撇清。这事真是吃力不讨好!莺莺的虚伪比对着张生的赤忱,当她得知莺莺又再利用她时。红娘感情的天平自然地倾向于张生那边了。

红娘是忠诚的,但她的忠诚并不是奴性的忠诚,她的忠诚是基于深厚感情积淀的习惯性力量。她的忠诚确有无可奈何,更有着她鲜明的原则。

她要的是成全有情人。

莺莺对张生的感情有那么纯粹吗?她的行为惹人怀疑。根据王先生的演绎,《西厢记》无疑是一见钟情的范本,宣扬恋爱自由,追求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理想。可是,张生和莺莺的爱情,并不是那种高洁到让人潸然泪下的故事。这故事里的每个人,他们都很世俗,很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