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长大(第4/6页)



笑声比溪水上的阳光还要明亮,却有那么多人吝惜金子银子一样吝惜笑声。但她却是那么爱笑。这个女人——他已经开始把母亲看成一个女人?——那么漂亮,那么穷困无助,那么暗地里被人需要,明地里又被人鄙弃,却那样快快乐乐。村里人说这女人不是傻子就是疯子。

现在,她又叫起来了。

村里其他女人生孩子都是一声不吭,有人甚至为了一声不吭而憋死了自己。不死的女人都要把生娃娃说得拉屎拉尿一样轻松。这是女人的一种体面,至少在机村是这样的。这女人却痛快地呼喊着,声音从被雪掩盖的静悄悄的村子中央扶摇而起,向上,向上,向上,像是要一直到达天上,让上界的神灵听到才好一样。

世界却没有任何被这欢乐而又痛苦的声音打动的一点迹象。没有一点风,雪很沉重地一片片坠落下来。只有格拉感到自己正被那声音撕开。从此,作为一个男人,他就知道,生产就是撕开,把一个活生生的肉体。

格拉往上山走,积雪在脚下咕咕作响,是在代他的心发出呻吟。想到自己初来人世时,并没有一个人像自己一样心痛母亲,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了下来,当他进入森林时,母亲的叫声再也听不到了。

格拉又找到了他们的脚印。

他努力把脚放进步幅最大的那串脚印里,这使得他腿上被凝血粘合的伤口又开裂了。热乎乎的血像虫子一样从腿上往下爬行。但他仍然努力迈着大步,微微仰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不知为了什么而开心的笑容,因此显得迷茫的笑容。

枪声。

阴暗的森林深处传来了枪声。也许是因为粗大而密集的树,也许是因为积得厚厚的雪,低沉暗哑的枪声还不如母亲临产的叫声响亮。格拉呆立了一下,然后放开了脚步猛跑起来。沉闷的枪响一声,又一声传来。起初还沉着有序,后来就慌乱张惶了。然后,是一声凄厉而有些愤怒的惨叫在树林中久久回荡。格拉越跑越快,当他感到就要够不上那最大的步子时,那些步子却变小,战战兢兢,犹疑不前了。

格拉也随之慢慢收住了脚步。眼前不远处,一个巨大的树洞前仰躺着一个蠕动的人,旁边俯卧着一只不动的熊。这几个胆大妄为又没有经验的家伙竟敢对冬眠的熊下手。而另一只熊正拖着一路血迹在雪地上追逐那几个家伙。其中两个家伙,竟然一直往下,扑向一块洼地里去了。在我们机村,即便一次猎都没有打过的女人都知道,猛兽被打伤后,总是带着愤怒往下俯冲,所以,有经验的猎人,都应该往山坡上跑。但这两个吓傻了的小子却一路往下。那是汪钦兄弟俩,高举着不能及时装药填弹的火枪往洼地里跑去。开初,小小的下坡给了他们速度,熊站住了。这只在冬眠中被惊醒,同伴已经被杀害的熊没想到面前的猎手是这样蠢笨。

摆脱了危险的同伴和格拉同时高叫,要他们不要再往下跑了。

汪钦兄弟依然高举着空枪,往积雪深厚的洼地中央飞跑。斜挂在身上的牛角火药筒和鹿皮弹袋在身上飞舞。熊还站在那里,像是对这两个家伙的愚蠢举动感到吃惊,又像是一个狡猾的猎人在老谋深算。

格拉又叫喊起来。

晚了,两人已冲到洼地的底部,深陷到积雪中了。他们扔下了枪,拼命往前爬。

格拉扑到和熊睡在一起那人跟前,捡起了枪。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端起枪来,他端着枪的手,他的整个身子都禁不住颤抖起来。他嗅到了四周弥散的硝烟味道和血的味道。在机村,那些有父兄的男孩,很小就摸枪,并在成年男人的教导下,学会装弹开枪。格拉这个有娘无爹的孩子,只是带着从母亲那里得来的显得没心没肺的笑容,看着别的男孩因为亲近了枪而日渐显出男人的气象。现在,他平生第一次端起了枪,往枪膛里灌满火药,从枪口摁进铅弹,再用捅条狠狠地捅进枪膛,压实了火药,然后,扳起枪机,扣上击发的信药,这一切他都飞快完成了。这一切,他早在村里那些成年男子教自己的儿子或兄弟使用猎枪时一遍遍看过,又在梦里一次次温熟了。现在,他镇定下来,像一个猎手一样举起枪来,同时,嗅到了被捣开的熊窝温热腥膻的味道。那熊就站在这种味道的尽头,在雪地映射的惨白光芒中间。血从它身子好几个地方往下淌。

受伤的熊一声嗥叫,从周围树木的梢头,震下一片迷朦的雪雾。熊往洼地里冲了下去。深深的雪从它沉重身体两边像水一样分开。

枪在格拉手中跳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