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第4/4页)



我摸到的栅栏门闩光滑而又柔和,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了,门闩上却还带着淡淡的温暖。羊子上桥了,杂乱的蹄声掩住了牧羊人掩嘴咳嗽的声音。蹄声过后我听到了轰轰的水流的巨大声音。

羊子从我扶着栅门的手臂下一一钻进了院子,整整三十二只。

“三十二只。”我说。

“对的。多一只就杀一只。”他说。他先我跨进院子。在门口把一小捆干柴放下,说:“你进来。”

“你把你栽的树子都扛回来了。”

“也是三十二棵,羊子把叶子吃了。今晚上火要烧得亮堂一点。”

天黑了,火烧起来了。

但一种尴尬的气氛却不知怎么降临到我们中间。他不是我想象的那种豁达幽默的老头,肯定也不是因为经历特别丰富而深深沉默的老头。

他说我知道会有人来。

“你和我想的一模一样,”他眼里几乎是闪烁着仇恨的光芒,“那些拍电视的人,他们来拍医生栽的树。那些树没有了。就来拍我栽的树。你也想给树照相。”

“不是,我不是。”

“你肯定是。”他又沉默一阵,说:“或者我要叫你照一样宝贝东西。我父亲留下的。”前面我们已经知道了,牧羊老头有一个大概产于宋代的瓷瓶。

“你们总要照点什么回去。吃完饭我就叫你照。”接着他可能自觉失言,脸上浮起警惕的神情,看了那个墙角上粗笨低矮的柜一眼。这一眼就暴露了他藏着宝物的地方。

晚饭是酸菜下玉米糊糊。

刚搁下碗,他就哼哼唧唧地说气紧,关节痛,他说该睡了,叫我也睡。我只好睡了。没有料想的那样受到跳蚤和虱子的袭扰。我想我很快就睡着了。因为又回到了过去。我过去流浪的日子,我睁开眼,看见了石屋漆黑低矮的顶子,闻到灰尘和羊子的腥膻气息,并在心中怀念家乡的亲人。特别是把我赶出家门的父亲。身边的牧羊人动了一动。原来我醒着,牧羊人侧身起来,看了看我。他蹑手蹑脚地起来,我听见他暗中用脚找鞋没有找到,下了床光着脚在暗中摸索。他摸索着打开柜门,划燃了火柴,他确实有一只瓷瓶,可惜本人没有古物鉴赏水平。只是那有点破损的瓶颈确实十分优美雅致。他关好柜门,摸回床边,他又划亮了一根火柴,看见我眼睛大睁,一哆嗦,火柴就掉在了地上。

我披衣起床。说:“点上灯吧。你确实有一只值钱的瓶子。”

他退回到柜子的方向。我点亮灯。看见他用身子护住柜子。

“我不会抢你。”

他像孩子一样问我:“你敢发誓。”

“敢。”

他没听到我的誓辞就绽开了笑脸。

“值多少钱?”

“一千,也可能两千。我不晓得。”

他话头一转,突然逼向我,眼露凶光,说:“那年就是你。”接下来,他讲的话,似乎是有根有据。十二年前有一个少年人偷他的宝贝,被人发觉了,跳墙时摔脱了脚踝,还是故去的老医生心好,给他治好了腿伤。那个娃娃后来悄悄地走了。那时,“那时你就是来偷这件宝贝吗。”

我却听得心里发酸,喉头发紧。

“我不大记得了。”我说:“不过也许那个娃娃不是要偷这件宝贝,是想偷几个玉米粑粑。”他沉默一阵,重重地点点头。

我说我要告辞了。

他说:“睡了。”

彻夜难眠,我在想在甘村治疗脚伤之前,我是不是有牧羊人所说的那种行为。我好像把什么都忘记了,也好像什么都没有忘记。我梦见老医生的那些树子。而这篇小说的作者在树叶中背诵叶芝的诗句。

自从青春的第一阵恍惚后,我

日常的思想,就找到了山羊

找不到的路径。

唱吧,也许你的思想中能够拔出

一些草药,使我们的悲伤

再不是那样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