寐(第2/4页)



他摇摇头,叹息一声,又闭上了双眼。

他好像还嘿嘿地冷笑了一声。

汽车往下滑动,飞快地滑动。不断降低海拔度,同时我们离那个干旱的河谷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忽然准确地知道了那群羊子就在那个叫做甘的村子对岸的山上。村子在河的对岸。十几岁时我的流浪生活中我在那个村子住过三个晚上,在一个土医生印有红十字的肮脏的白被单下面,那时就闻够了那个牧羊人留在床上的那群羊子的气息。还有那种皱巴巴的苹果气息。

现在我推翻了当时以为是姑娘气息的想法,而认为那是牧羊人梦境的气息,他梦见他栽下的满山的苹果树。我躺在甘村那床上,被脱臼的足踝和牙痛折磨,感到日子十分难过,只有老医生满是红光的脸和隔着石墙走过的一群羊子的蹄声给我安慰。羊子隔墙穿过村道。早晨蹄声清脆,黄昏时绵软,疼痛剧烈的时候,我就臆想羊群后头的牧羊人是什么样子。

但疼痛总是不叫我的臆想完成。我在其他小说中已经写过了,我在那一时期的心理状况,疼痛一消失,脑子里就像被厉风扫荡过的冬日睛朗天空一样。除了灰蒙蒙的东西外,一无所有,那天早晨我离开甘村时,地里放倒的玉米杆上有霜,在村口我遇见一个脸容寡苦的中年汉子,他眼光锐利地瞄了我一眼。他就那样望着我,通过那道沥青涂饰过的木桥,上了宽阔整洁的公路。我回头一望,看见他正在打开一道木门,那低矮的石头房子像住屋也像羊圈。其实,那不是由我来判断,它是羊圈还是屋子,不关我的痛痒。我的右脚还酥软无力,并且不知道路通向哪里,牙又痛起来的时候,我想那汉子就是牧羊人。

现在,我看见汽车迎着强烈的日光,在午后准时起来的风之前驶过甘村所在的河谷,回头时看见了携着稀薄的尘土到达甘。阳光穿过风,照亮风中的尘土与水气,一下子,甘村与那些羊子,那些浓重的树影就落在了一道玻璃屏幕后面,看见车子驶过时站在岩石上向我们引颈眺望的羊子,回到岩缝中啃艾蒿或舔噬硝盐。看到牧羊人把药丸一样的羊粪收集起来,倒进树坑,羊尿无法收集,他就在尿渍上挖掘树坑,所以山坡上的树坑分布十分零乱,他直起腰来,看着羊子啃吃去年栽下的槐树的嫩叶嫩枝,甚至撕去苦涩多汁的树皮。他就那样板着脸看着,毫不动容。

他当然不会不知道,来年春天,这些树一株株都会枯死,这十来年,他都放着羊子,挖坑栽树。但山坡上只长起了一株树,一株碗口粗的树,其余都填充了羊子的肚皮。甚至山上的树坑也始终保持在七百个上下,他挖掘的进度刚好和羊子、风、雨填坑的速度相等。他仍然挖坑不止,没有丝毫松懈。

不知怎么,这一切我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教科书中把这个叫做想象力。而我确确实实地看见的。看见他这一天因为模模糊糊地预感到我会来到,或者说经过这里而和往常不一样。

这天早晨,他觉得阳光照得浑身酥软,太阳再升高的时候,他就放下镐头坐在了树影底下,过一阵子,倦意袭来,他又躺倒在树影里头。树影越来越浓重,他觉得自己睡着了,梦见一片美丽风景,其中一个无邪少年,身边白鹭奔忙仿佛羊子一样,他睁开眼,这一切都消失了,蓝空如洗。许多往事树影一样压在心头。河谷南端的天空开始变灰,风头正过来。他又一次闭上双眼,我们那辆车却驰近了,然后穿过了山下的弯道。我看见了那团树和三只羊子,而他也看到了一张贴在车窗上的痴迷的脸。

车子一晃而过。但那张脸好像还留在他眼前。那张孩子气已经褪尽的脸使他想起了一个空气清冽的早晨,他拿起镐头又放下了。

他又百无聊赖地躺了下来。

风刮了起来,水气和尘土弄灰了天空,太阳的颜色像融化的锡,形状像一个摊好的鸡蛋。他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想起自以为梦中的那片美丽风景并不在梦中,而是他在公路上拣到的一块镜子后面的画片。镜面布满了裂纹,像冰上的纹路,也像他屋里一只瓷瓶的纹路。

父亲临死时候对他说过瓶子是宝贝,现在干部们也把树说成宝贝,只是父亲把瓶子说成宝贝时神情和口吻都那么庄重而又神秘。干部们说树是宝贝时候太多,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树是羊子的宝贝。人们给他拍电视时,他差点就这样说了,可他知道要是这话录下来,人家会说是傻话。人家不要听这个。

所以,他对着拿话筒的年轻姑娘甜甜的酒窝说,树可以建桥和修房子,还有烧火。姑娘说,现在国家保护资源,修了水电站,以电代柴,你们都用电炉做饭了,是吗?对,他说,解放前用柴烧水。围观的人群一下子哄笑起来。话筒拿开后,他对那姑娘说,电炉子一月十几元,我们点不起,还是烧柴,姑娘说我们晓得。我们晓得冬天那么冷,水枯了电站发不出电,城里我们烤火还是烧柴,冬天水枯得那么厉害,就是山上没有树的缘故。那是春天,新栽下的树绽出了嫩绿的新叶。眼下,这些树叶都填了羊子的肚子。细细的树干已经枯死。他还要栽树。林业局那里,每栽一棵给他五角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