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第3/5页)



这是我第一次钩鱼。

鱼钩出水后,一动不动的躺在草丛里,把强吞进嘴里的钩取出来,便成为恐惧色彩相当强烈的一个过程。鱼还未抓到手里,那双鼓突悲伤的眼睛让你不敢正视。于是,便抬举眼看天。空中轻盈地浮动着一些絮状的破碎云彩。云在眼中飘动时,鱼的身躯抓在手上,然后,又滑出去了。我不知道是鱼在挣扎,还是那种可疑的泫滑使我自己主动把手松开了。鱼侧躺在那里,嘴巴艰难地一张一合。嘴角那里有些血泡涌出,眼中认命而又哀怨的神情渐渐黯淡。松手的惟一结果只是,我必须从草丛中再一次将其抓到手上。这次,我用的劲很大,手掌被坚硬的鱼鳍划开了一道口子。当我把深深扎在鱼喉咙深处的钩扯出来时,鱼的淡血与我的稠血混在了一起。

我看过别人在草原钩鱼,所以知道接下来的一个步骤应该是:折一根韧性十足的细柳枝,从鱼的一侧鳃帮穿进去,从嘴里拉出来。用这种方式,把钩上来的鱼一条条串连起来,十分便于搬运与携带。但我只希望自己在草原上钩鱼,而不指望自己钩到那么多的鱼。所以,我才在下意识中选择了这条清浅的小溪。而在不远处,一条真正的大河波光粼粼。

问题是,在这轻浅的溪流中偏有鱼在我不经意间上钩了!我保证,即或在潜意识深处,也没有让鱼上钩的期望。

上好鱼饵,我走到溪边,看看刚才起鱼的那个地方,确实看不出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一小股水打着旋,发出被杀的牛临死前那费劲的咕咕的吞咽声,消失在脚底的草皮下面。使劲跺一跺脚,草皮颤动几下,复又归于坚韧的平静。于是,我把鱼饵很准确地投到那个小小的漩涡之中。鱼饵旋转了几圈钻到草皮下去了。

鱼饵刚从眼前消失,手上又是过电似的一麻,鱼杆差点从手里掉到草地上了。接下来纯粹是本能地把鱼杆猛然一甩。水面上啪哒一声,一朵水花开过。又一条鱼便沉沉地在空中飞行了。鱼掠过我头顶的时候,肚皮上那种黄疸病人般的土地黄色在阳光的辉映下有一瞬间变成了耀眼的金色。我不知道自己嘴里发出的声音属于惊叫还是欢呼。这时,飞在空中的鱼脱离了鱼钩,沉沉地落在了不远处的草地上。我走去一看,鱼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那双鼓突出来的双眼死盯着人,我觉得背上有点发麻。

再回到溪边,又从老地方投下鱼钩,很快鱼就咬钩了。

就这样,我一口气从那漩涡下面的某个所在扯出来十多条鱼。每一条都像是一个年龄组的青年人,长得整整齐齐。看看乱七八糟躺在地上的鱼,再看看四周无声无息间或翻起一两只气泡的沼泽,觉得许多鱼从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来从容赴死,确实让人感到有种阴谋的味道。阴谋!这念头像闪电一样从脑海中一掠而过。是我自己让它从脑门上一掠而过的。如果我让这个念头驻留下来,可能此生再也没有机会打破关于鱼的文化禁忌了。

我们不断投入行动,就是不想停下来思考。

今天的行动,就是不断把鱼饵投进小小的水潭(现在我相信坚韧的草皮掩盖下就是一个小而深的水潭),看到底有多少傻瓜样的鱼受命运的派遣前来慷慨赴死。秋天的鱼沉在深水里,又肥又懒。又贪婪地把鱼饵带鱼钩整个吞进肚里。想到这里,我回头望望身后草地上那些懒懒地躺着等死的鱼,心里竟生出些莫名的仇恨与恐惧。

我不知道为什么又往鱼线上绑上了一只鱼钩。上好饵后,三只鱼钩慢慢沉到水下,又慢慢漂向那个漩涡,慢慢被吸进那个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水潭。我大口地呼吸,以使自己松驰下来。同时想像鱼饵慢慢在无底的水中坠落,落在一条鱼的面前,那条鱼一动不动。鱼饵有些失望,再继续往暗黑的深处下坠。想着那种下坠,我的身子也有些飘飘然的轻盈了,四周的黑暗却让人害怕。当我想把鱼杆提起来时,一条鱼很猛地扑住了鱼饵。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这么狠地扑向鱼饵。即便是扑向死亡本身也用不着这么大的力量。鱼把饵和饵包藏的钩吞下去后,便静静地一动不动了。我继续等待。第二条鱼上钩了,之后,又安安静静地漂在水里,一点也不挣扎,不想逃离死亡。

还有第三只饵没有被吞下。

鱼上钩是手中的感觉,所以,我一直在悠闲地观望远处山丘上那三个薰旱獭的家伙在无谓地忙活。山丘上的烟已经很淡了。看来他们已经放弃了无效的劳碌。开始用随车携带的军用铁锹开掘地道。这是一个更浩大的工程,因为旱獭的洞穴在地下一米左右蜿蜒曲折至少也有一二百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