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第2/5页)



扎西又问我:你真没有钓过?

我肯定地点点头。

扎西把手里提着的一个罐头盒子鱼饵塞给我:那我跟他们去打猎。这个身体孔武的汉子在草滩上飞奔,跃过一个个水洼与一道道溪流时,有力而敏捷。看到这种身姿使人相信,如果需要的话,他是可以与猎豹赛跑的。但现在,他却以这种孔武的姿势在逃避。

在一道小河沟边,我停了下来。

河沟里的水很小,阳光穿透水,斑斑驳驳地落在河底。河的两边,很多红色白色的草根在水中飘拂。河底细小砂粒而不是水的流淌,使小河有了窸窸窣窣的流淌声。河面不宽,被岸束腰的地方,原地起跳便可以一跃而过。所以,随便从身边折一枝红柳绑上鱼线就可垂钓了。

主人心里起腻是往鱼钩上穿饵的时候。罐头盒子打开,肥肥的黑土与绿绿的菜叶中间,小指粗细的蚯蚓在其中蠕动不已。一根蚯蚓被拦腰掐断时,立即流溢出很多黏稠的液体,红绿相间粘在手上。一根鱼线上有两只鱼钩,上完一只,我在身边的草上擦净双手,又开始了第二只。第二只上好后,我长舒了一口气,额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用看起来潇洒纯熟的姿式甩动鱼杆,把鱼钩投向河面。可惜的是,河面太窄。用鱼钩和钩上的蚯蚓加上小小铅坠,拖着鱼线,发出细细的尖啸,越过河面,落到对岸的草丛中了。收回鱼杆,一只鱼钩上的饵已经不见了。只好再掐死一蚯蚓,忍着恶心看它身体内部黏稠的液体沾满我的手指。那液体是墨绿色的,其间有两三星鲜红的血。我戴上墨镜,那种颜色便不太刺激了。这回,我把鱼钩投到了水里,看到鱼饵划过河底一块又一块明亮的太阳光斑,慢慢落到了清浅的河底。然后,又随着砂砾一起,慢慢往下游流动。挎着一只军用挎包,里面装着鱼饵和备用的鱼线鱼钩,我跟随着流动的鱼饵慢慢往下游走去。

流水很快便把蚯蚓化解于无形。先是黏糊糊的物质被掏空,剩下一段惨白的皮在水里轻飘飘地浮游,然后,那皮也一点点溶化在水里。物质作为蚯蚓形式的存在,就此消失了。每顺河走出一两百米,就要换一次鱼饵。如是五六次,我已经能平静从容地掐断蚯蚓,将其穿上鱼钩,从手上到心里都没有特别的反应了。这时,远处的山丘上传来两响清脆的枪声。枪声贴地而走,就像子弹直接从身边掠过一样。我离他们已经相当远了,却仍然看到他们随着枪响应声而起,向前扑去。鱼钩沉在水里,满耳都是细细的砂石在水底流动的沙沙声,秋草在阳光下失去最后一点水分时发出的轻轻的哔剥声。水冲刷着鱼线,鱼杆把轻轻的震颤传达到手心。红柳枝条握在手里,有些粗糙,换一把手,马上就能感到阳光留在上面的温暖。三个人在山丘上散开,在灌丛里出出进进。因此我知道,那两枪没有击中猎物。旱獭安全地回到地下的迷宫里去了。不一会儿,便有青色的烟升起来。三个人的身影在烟雾里进进出出。这会儿,他们必须受到烟薰火燎。他们想把燃在旱獭洞口的烟煽到地洞里去。指望着旱獭受不了烟薰从地下迷宫里逃出来。旱獭的地下宫殿构造相当复杂。就算旱獭忘了为其宫殿建造一些隐秘的通风口的话,要把往上的烟,一点点煽进洞,也是一项将耗掉非常多时间的工作。那些专业的猎人因此带有专门的鼓风工具。但我的三个伙伴没有。结果无非是他们会被自己生的烟薰得比旱獭还惨。在对待走兽方面,我至少有准专业猎人的经验。

钩鱼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突然觉得手上一沉,心里也陡然一惊。是鱼咬钩了吗?我看看水里,鱼钩与坠子都不在清浅的水底了。它顺着水流钻进了脚底的草皮下。大股水流在即将钻进草皮下时,打起了一个不大的漩涡。从漩涡中央传来了一头被杀的牛即将咽气时,喉咙深处发出的那种咕噜声。城里的房子里,下水道偶尔也会发出这样的声音。鱼钩和上面的饵就从那里被吸了进去。我提提手里的鱼钩,立刻感到上面坠着了一个沉沉的重物。

鱼!

一些密宗道行高深的喇嘛曾告诉我,他们在密室里闭关观想时,会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藏文字母或者某个图像。我没有修习过密宗的课程,鱼这个词却立刻就映现在脑门前。只是它一点也不金光闪闪。

鱼!这个词带着无鳞鱼身上那种黏乎乎滑溜溜的暗灰色,却无端地带给人一种惊悚感。

于是,我听到自己惊诧多于快乐的声音:鱼!

于是,好沉的一条鱼便被提出了水面。鱼在空中扑腾着,通身水光闪烁。使它离开生命之水那片刻时间带上了一种欢快的味道。我一松手,鱼落在草丛中,身上闪烁的水光消失了,迅即又回复了那种滑溜溜黏乎乎的灰暗本色。一种让人疑虑重重的颜色。向鱼接近的时候,我有种正接近腐尸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