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6页)



老人跪在香案前磕了三个头。姑娘献到香案上一束金黄的茅草。

在烛火里,在缭绕的香烟里,在涂满墙壁的金黄里,老人笨手笨脚地走到柳条篓那里,拖起那柄大铁锤把子,退后一步,直逼牛的眼睛看。

你看到牛的眼宛如一块蓝色的宝石在闪闪发光。牛眼里的蓝光比烛火的光芒、灶火的光芒、马灯的光芒都要强烈很多倍。老人叹了一口气,然后以出其不意的、令你难以置信的迅猛动作抢起大铁锤,打在牛的脑门上。你听到一声响,很沉闷,很猫腻。老人扔掉铁锤,蹲到了一边。牛眼里的光芒电一般消逝了。只是在明亮烛火的映射下,它才能反射出一些短促而细弱的淡蓝色的光芒。

姑娘抄起那把牛耳尖刀,迅速地挑断捆绑牛腿的细绳。牛腿像被压缩的弹簧撤掉了压力,“叭叭叭叭”地弹射起来。她把一根粗大的圆木踢到牛体的这侧。现在,牛肚皮朝天,四条绷得笔直的腿像四根炮管,倾斜地上指着,牛腿还在索索地抖动。姑娘用牛耳尖刀挑断了牛腿上的筋,换了把大柳叶刀,挑开牛胸脯正中的皮肤,又换上大砍刀。啪啪啪几下。劈开牛的胸骨,暴露出那个金红色的、像一个椭圆形大香瓜的牛心。牛胸腔里热气腾腾,牛心还在跳动。她用牛耳尖刀往跳动的牛心上一戳,牛血四溅,索索有声。牛血嘟嘟地流着,但他们不去管。姑娘从不知哪个墙角上推过一台给果树喷药使用的高压喷雾器,推到房梁下。高压喷雾器上有两根红色的胶皮管子,一根插在一个能盛六桶水的大缸里,另一根被老人摄在手里。姑娘站在高压喷雾器后,一脚踩住踏板,双手接住推拉进气杆的横把手,紧张地等待着

你看到牛心上的血流变小了。老人把连结着红色胶皮管末端的空心尖嘴铁管插到牛心上的大动脉里。

姑娘的身体随着推拉杆前仰后合起来。她往后拉杆时,缸里的水通过红色胶皮管进人高压喷雾器的呷筒;她的身体前俯时,卿筒里的水进人牛的心脏。你看到她的肩脚骨上渗出的汗水把红格布褂子弄湿了两块。

在高压喷雾气咕哪咕卿的响声里,物理教师连连打着饱09,牛肉和蜜酒的混合物不断上冲咽喉。好像那缸里的水不是压人牛的心脏而是压入了你的心脏。

你一直呆呆地看着她把那一缸水通通压人牛的心脏,通过心脏进人大血管小血管毛细血管,通过毛微血管渗人肌肉渗人骨头渗人每一个细胞。

老人从牛心脏上拔出铁管,用一块破布把牛心上的伤口堵起来。

她走到水缸边,把红胶皮管子抽出来卷起来。老人把他手里的红胶皮管子也卷起来。她把高压喷雾器推到不知哪个角落里。烛光明亮,火焰里有发黑的两点,那是蜡烛的芯儿结成的烛花,据说可根据烛花的形状预卜年成的好坏、预侧女儿的婚姻幸福与否。

他们干上述一切时聚精会神,旁若无人。

“行了,歇歇吧!”老人说,“天亮前半个时辰再开剥牛皮,剥早了少出肉分量。”

父女二人回到草铺边,脱鞋子摘围据。姑娘惊奇地说:

“邮差,你怎么不睡觉呢?’

物理教师有偷窥别人隐私被抓获的馗尬。你支支吾吾地说:

“我……我不想睡……”

“不想睡?”她分明是狡猾地笑着,赤着脚蹦上草铺,把我方才剩下的半碗酒咕嘟咕嘟灌下去。她的嘴唇滋润极了,那上边一定有蜂蜜的气味,也有酒的气味。她还用舌尖抿着滋润的嘴唇,鲜红从滋润里显出来,光洁无比,湿润无比,宛若涂抹了一层牛的血迹。

老人警惕地看你一眼,擦擦烟袋锅,挖出了一锅烟,又擦擦烟袋嘴,递给你,请你抽烟。

你战战兢兢地接过烟袋,就着他用火钳夹过来的炭火抽着烟。一股呛肺的辣味使你想起了你的四条高级烟,拘留室里尼古丁中毒的感觉使你头晕恶心。这时,你听到稀疏的雨点敲打房瓦的声音和瓦据上的水滴坠落到水桶里的声音。狭窄的门缝里,扑进来户外清冷的空气和泥土的腥味。

老人脱掉鞋子,半躺在折叠起的油亮被子上,垂着眼皮不吭气。姑娘对我说:

“邮差,你从城里来吗?”

“是的,我从城里来。”

“城里好还是乡下好?你说。”

你回答不了这个间题。

“天一亮那会儿,就是我的生日啦。”她很优虑地说,“你猜我多大啦?十九岁啦!”

老人斜了她一眼。这时,响起了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