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门牙(第4/8页)



我感到我的心脏急促地敲打了两下沙土。然后就不跳了。我闻到了沙土里的豆饼味儿和揉烂的西瓜藤叶的味道。王顺儿扯着我的脖领子把我提拎起来,说:“反革命,还带着枪!”我这时才看到了鱼叉尖上的寒光。

我们班长从地上一跃而起,笑嘻嘻地说:“王大爷,我们在执行任务呢!您老真是老贫农,心红眼亮骨头硬,手握鱼叉干革命,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

“是肖班长啊,哎呀呀!我还以为是偷瓜贼昵!”

“你没听到枪响?”班长压低声音,严肃地说。

“听到了。”王顺儿也降低了调门。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班长说,“到你瓜棚里去。”

王顺儿把我们带进瓜棚,要寻火点灯。班长低声说:“不许点灯。”

班长美丽的杏核子眼在黑暗的瓜棚里明亮如星,他说:“老王同志,你知道吗?不久前天安门广场发生了反革命武装暴动,哎,你是党员吗?是就好,无事不可对党言嘛!国内的阶级敌人一活动,国际上的帝修反遥相呼应,据可靠情报,台湾蒋匪帮近日内可能派遣特务在我沿海登陆,听到适才那声枪响,我们赶快到海边来侦察,我们从西瓜地里爬行,是为了缩小目标,谁知被您这一阵吼——”

我咬牙切齿地不笑。王顺儿局促不安地说:“肖班长……”

班长说,“别说了。小管,走,到海边看看去。”

班长从背上抡下冲锋枪双手端着,弯着腰出了瓜棚,我抱着半自动跟在他后边。走出西瓜地,又往前走了一截,诲滩上热乎乎的沙子流到我的鞋旮旯子里。班长一屁股坐下,脱下鞋来,把脚丫子插到沙土里,冲锋枪扔到一边。班长对我小声说:“坐下。”我坐下,也脱了鞋,把脚丫子插进沙土里。我龇牙一笑。班长说:“笑什么,严肃点。”我说:“到底没吃上瓜。”班长说:“什么?你别多说话,待会儿撑死你个兔崽子。”

海近在眼前,但响声更加遥远,班长躺在沙上,面向满天星辰,问我:“小管,你和女人睡过觉吗?”

“你说什么呀班长!”我挺不好意思地说。

“这有什么,睡过就是睡过,没睡过就是没睡过。”

“没睡过,真没睡过,班长。”

“小子,骗鬼去吧!”

“那么你呐,班长,跟多少女人睡过?”

“千把个吧!”

“哎哟,我的天!”

班长哧哧地笑了。他忽然问我:“高中生,懂得什么是爱情吗?”

我说不懂,请您给讲讲。这么神圣的字眼从他的嘴里冒出来,像狗头上生角一样使我吃惊。

他躺在沙滩上不动,并且闭着眼睛。海声还是那么遥远。海上的雾气似乎淡薄了一些,稳隐约约能看到近处淡白的海面。

班长坐起来,穿好鞋,说:“走,吃西瓜去!”

我说:“你还没告诉我什么是爱情呢!”

班长说:“去去去,吃瓜就是爱情。”

我和班长沿着海滩急跑一段,然后疲惫不堪,气喘吁吁地走进瓜棚。

王顺儿怯生生地问:“肖班长,有情况吗?”

班长沮丧地把枪往铺板上一摔,说:“你以为特务是聋子?就冲你那一通咋唬,有一个团也跑光了!”

王顺儿说:“肖班长……我可不是成心的……我是老贫农、老党员……”

班长说:“军法无情,可不管你是什么老贫农老党员!”

“肖班长……”王顺儿好像要哭。

班长说:“算啦算啦,你也别害怕,我们回去不提你的事就是啦!算我们倒霉,要不,抓回去个特务,准立大功,你说是不是,小管?”

我说:“一定立大功。”

班长说:“口渴死了,老王,有凉水吗?”

王顺儿说:“班长,您瞧我这个糊涂劲儿!忘了摘瓜慰劳解放军啦!”

班长说:“不要不要,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老王说:“这是哪里的话!军民一家,解放军抓特务辛苦理当慰劳!”

老王提着一个篓子往瓜田走去。

班长伸出手捅了我一下,说:“小子,怎么样?”

我看着班长在黑暗中闪烁的眼睛,一时竟语塞了。

老王挎着四个大西瓜进了瓜棚。

班长说:“你点灯吧。”

老王划火点亮灯。我看着老王那枯萎的老脸,看着老王那两只惊惶不安的眼睛,突然想起了我的父亲。我的鼻子像被人揍了一拳,酸溜溜地不通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