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门牙(第3/8页)



班长让我别害怕,出了事他兜着,我就跟他走。他大背着冲锋枪,我拖着上了顶门火的半自动步枪。我们沿着营院墙边的小路溜到唐家埠大队的苹果园里。苹果园外是沙地,沙地外边是海滩,海滩连结着大海。我们想穿过苹果园到沙地上去,沙地上种着西瓜。

我们在苹果园里穿行着就昕到大海的梦呓,一定是非常平滑的长浪从海的深处爬过来,舔一下沙滩又退回去。看园屋子里有条小狗汪汪了两声,便不再理我们,我们也不理它。苹果树冠黑魃魃的,近前可看到毛绒绒的叶片,和叶片问闪闪烁烁的苹果。一股福尔马林药液的味道从苹果树上清淡地散出来。在苹果树间穿行还可以闻到海里的螃蟹味。我想起了包围着营院的五彩缤纷的臭气,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我非常庆幸跟着班长来。我们其实是在苹果园里大摇大摆地走,班长大背着冲锋枪,我拖了上了顶门火的半自动步枪,苹果树下套种的落花生圆圆的硬币般的叶子被我们的裤子蹭得哗啦哗啦响,或者是我们的裤子被硬币般的圆圆的花生叶子蹭得响。班长顺手从树上撕下一个乒乓球般大小的绿苹果,啃了一口,立刻吐掉。班长说它奶奶的又酸又涩小管你这个小子别睡着啊再有半个月“秋花皮”就熟了有点甜味也酸得厉害还是“金帅”甜再有一个月就熟了“国光”分大小“青香蕉”“红香蕉”“大红袍”“印度青”熟得晚甜得像蜂蜜黏糊嘴唇我一头撞到一棵干粗叶茂的苹果树上。半自动步枪在我手里跳了一下,枪口里进出一溜火星子,进出一个响,子弹打着唿哨上了天,又落下海。海声像轻柔的喁喁情语,非常动人。我们班长一个前卧钻进花生棵子里。我心里格登一声,毁了!我想,我把班长毙了。毙了班长我也完了,我被人毙还不如自己毙了简化。

“班长——”

我扔下半自动步枪扑到我们班长身上,呜呜地哭起来。班长啊班长,你的三个脑子还没发挥作用就给我毙了,你长了一颗风格鲜明的头颅竟死在我的枪口之下,你还没结婚,班长,虽说“母舰”的三小子的头像你的头但鬼知道他是不是你的儿子……

“你他奶奶的嚎什么!”班长爬起来,对着我的大腿踢了一脚。枪声远去,海里涛声明亮,苹果园里的小狗汪汪汪地叫着。

我惊喜地说:“班长,你没死?”

班长抬起袖子揩揩额头,说:“别咋唬啦,你这个兔崽子,不是班长我躲得快,早就牺牲啦!”

我笑起来。

班长低声吼:“还笑!”

我不笑。

我们蹲在花生棵子里,静听了一会儿。狗不叫了,夜色深沉,星斗璀璨,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班长,”我低声说,“回去吗?”

“回去干什么?还没弄到瓜呢!'‘

“要是主任听到枪声来查岗呢?”

“他昕不到,听到他也不会起来,他老婆厉害着呢。”

“我少了一颗子弹怎么办?”

“你别吱声,等下次打靶时弄发补上。”

我们站起来。班长让我把枪膛里的子弹退出来。我把枪膛里的子弹退出来。我们走到苹果园与沙地相接的地方。班长示意我蹲下,他也蹲下。这时出来一颗明星,苹果树模糊不清的影子遮掩着我们。我看到琥珀色沙地上种着一大片西瓜,西瓜油亮油亮的,遍地都是。西瓜地外边是雾蒙蒙的大海,只能听到愈到近前愈觉遥远的海声,却看不清海的面孔。也许是因为我紧张地喘息吧,我听到海也在喘息。

班长说:“地边上没有好瓜,要吃好瓜必须到地中间里去。”

我觑着西瓜地中央那个碉堡状的看瓜屋子,胆怯地说:“叫人抓着怎么办?”我的声音有点哆嗦。

“害怕了?”班长问我。

我点点头。

“连偷瓜都怕,上了战场还不把你吓死!”班长鄙夷地说,“胆小鬼是上不了战场的。告诉你没事,把枪大背起来,跟着我匍匐前进。”

我大背着半自动步枪,跟着班长向瓜地中央匍匐前进。班长爬得很快,像条大蜥蜴。只是他的后脑勺子太高影响了他匍匐前进的质量。我必须在匍匐前进里掺假才能跟上班长的速度。西瓜的藤蔓不是缠住我的手就是缠住我的脚。我听到我弄出来的响声很大,我确实心里发慌,又怕被班长拉下,匍匐前进实际上变成了跪地爬进,这样我听到我弄出来的声音更大。西瓜藤蔓更频繁地找我的麻烦,我愤怒地抖擞着它们。

我后来才知道踏住了我的脊梁的是一只沉重的大脚。贫农老大爷王顺儿踩着我的脊梁,双手攥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鱼叉,大吼一声:“反革命分子,你往哪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