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第6/7页)



过路的,讨口水喝。他回答。

玉米叶子嚓啦嚓啦响着,一个高大的男人扛着一张铁锹走到光明里来。他站在水泵前,把沾满泥巴的脚放在激烈的水柱里冲涮着。冲涮干净脚,他又把沾着泥的铁锹放在水柱里。锹刃上滴着水,闪烁着寒光。

那人跳过路沟,把铁锹插进地里立住,说:

你喝去吧,管饱!

高羊跑过去,跪下,迫不及待地把嘴插下去,水流冲得嘴唇发麻,水噎得他胸痛。喝饱了,他洗了洗脸,又打了满满的一桶水,提着,回到马灯下。

那个人正上下打量着他。

这是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上穿半袖衬衫,下穿制服裤子,一块亮晶晶的手表挂在腰带上。

他把手表摘下来,套在手脖子上。他看看表,问:

你是干什么的?这么晚了。

高羊说:卖蒜薹的,整整一天滴水没沾牙,听到这边水响,就跑过来啦。

年轻人问:你是哪个乡的?

高羊说:高疃乡的。

噢,那可是够远的。你们乡供销社没设点收购?

供销社不管这事,都忙着贩卖化肥去啦。

年轻人笑了,说:

这也正常,一切向钱看么!卖了吗?

没有,排队排到我眼前啦,人家就说冷库满了,暂停收购。要是他们明天收购,那俺豁出去等一夜,也不往回赶了。鬼知道猴年马月还能再开磅。他本来想不说了,但忍不住,就说,那边闹出了大乱子了,磅秤给人砸了,桌子给人烧了,玻璃砸了,连地鳖子车也给烧了!

年轻人有些兴奋,说:

你是说群众造了反?

造不造反俺不知道,反正乱子闹大啦!他叹道,真有些胆大不怕死的。

年轻人说:俺爹和俺二哥也去卖蒜薹了,不知他们有没有闹。

高羊看着年轻人嘴里那两排整齐的白牙,听着他那掩饰不住的京腔,说:

这位大兄弟,俺看出来啦,您不是个一般人物。

年轻人说:我是当兵的,最一般的人物。

您是好样的,混好了,还回家帮老人干活,就冲着这一点,您也有大前程,不忘本哪!

年轻人掏出烟来,鲜艳的烟盒在灯光下像朵花儿,他抽出一支递给高羊,高羊说:

俺不会抽,俺还有个乡亲在路上等俺,俺接您这支烟,给他抽去,这辈子他也没抽过这么高级的烟。

高羊把烟卷儿夹在耳朵上,提着水桶,寻着来路走。

他一上公路,四叔就不高兴地说:

你到东海里去打水啦?

他的小毛驴痴呆呆地站着。四叔的花母牛和着车卧在了地上。

你先喝吧,你喝饱了再饮牲口。高羊说。

四叔把嘴扎到桶里,喝了一个饱。站起来,连连打着水嗝。高羊把那支烟从耳朵上摘下来,递给四叔,说:

碰到了一个高级人,他说他是个当兵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他是个军官。他给我烟,我说我不会,我说你会,就给你要来了。

四叔接了烟,放在鼻子上嗅着,说:

也没有什么香味。

高羊说:当了官还帮老人干活,不简单!现如今的人都是扔了叫花子棍就打叫花子,没见咱村那王泰,见了咱就像见了生人一样。

人呐……四叔感叹着。

您喝足了?高羊问,那我就饮牛啦。

先饮你的驴吧!我这牛不回嚼,怕是病啦。它肚子里还有一条小牛哪,要是蒜薹卖不成,再把牛毁了,可就赔了大本啦!四叔说。

小毛驴闻到水味,嗤哼起鼻子来,高羊还是先给四叔饮牛。母牛想爬起来,但爬不起来,四叔抱着车杆,帮着它爬起来。母牛的大眼闪烁着凄凄凉凉的蓝光。高羊把桶放在它嘴下,它喝了几口就抬起了头,伸出舌头吧唧吧唧地舔着嘴唇和鼻孔眼上。

高羊问:它怎么喝这么点?

四叔说:这牛嘴巴刁,你四婶饮它时,要用麸皮逗引着它。

生活好了,连牛也娇了。高羊说,想想前几年,人也吃不上麸皮,何况牛。

你饮驴吧,别磨蹭了。

毛驴早就急了。它一口气把水桶喝干,晃着头,犹嫌不足的样子。

四叔说:牲口喝了凉水,要快走,走出汗来,不然要落下病。

四叔,这头牛花多少钱买的?

九百三十块,还不算交易税。

这么贵!高羊咋了咋舌,九百多块,能把它贴遍了。

钱毛了,四叔说,猪肉半年涨了九毛,一斤涨九毛!好歹咱一年也吃不了几斤猪肉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