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第3/8页)



金菊感到那些摊贩们眼睛背后都隐藏着一些什么,他们嘴里在叫卖,心里却在骂着或是笑话着我。他们都知道我是谁,都知道我这两天里干了些什么。那个女摊贩分明看到了我背上的泥土和揉烂的黄麻叶子。还有那个老头,像个老畜生一样盯着我,他把我看成那种女人啦……金菊被巨大的羞愧压迫得全身紧缩,连腿也不会迈了,连嘴唇都不会动了,她死死地垂着头,紧紧地抓着高马的衣角。

她又一次后悔,感到眼前无路,对未来感到恐惧。

她跟着高马走上台阶,站在肮脏的水磨石地面上,松了一口气,小贩们不出声了,都在低头打盹。她想,也许是我多心,他们并没有看出什么破绽。这时,从大门内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女人,她竟然也抬起乌青的眼,恨恨地盯了金菊一眼,金菊被这老女人犀利目光一刺,心头又一阵发颤,发颤未止,却见那老女人走下台阶北侧,寻一个墙犄角,褪下裤子撒起尿来。

大门把手上沾满油腻,不知被几千几万人摸过,她看到高马的大手抓住了门把手,心里又莫名其妙地发颤。大门吱扭吱扭地响着被拉开了一条缝,一股恶浊的热气涌出来,扑到金菊的脸上,她几乎要跌倒。

她还是跟随着高马进了汽车站的大厅。有一个服务员模样的人打着哈欠在行走。高马拉着金菊迎上去,挡住了那人的去路。那人是个女的,腆着大肚子,脸上有七八个黄豆大的黑痦子。

同志……去兰集的汽车几点开?高马问。

那人抓了抓肚皮,斜着眼打量着高马和金菊,说:

我也不知道,你到售票口问问去。

这女人长得漂亮,嗓音也特别温柔动听,她还顺手一指,说:

售票厅往那边走。

高马连连点着头,嘴里说出三个谢谢。

买票的人不多,一会儿就排到了窗口。一会儿就买好票。

高马买票的时候,金菊死死地抓紧着他的衣角。她还打了一个喷嚏。

候车室有二亩地那么大,站在候车室大门口,金菊十分惶恐,好像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自己。她低头看着脏乎乎的衣服和沾满泥土的鞋子,后悔走得仓促,没带上几件换洗衣裳。

高马牵着她走进候车室,水磨石地板上铺了一层瓜子皮、糖纸、水果皮,还有黏痰和水。大厅里热乎乎的,屁味汗味和说不清楚的臭味混合着,乍闻很难受,几分钟也就习惯了。金菊从这股味道里辨别出了一种属于女人的味,于是,对这间大厅,她马上消除了感情障碍。

高马牵着她的手寻找坐位。大厅里有三排看不清颜色的板条长椅,长椅上躺满了人,也有坐着的,但必在两个躺着的人之间。他们转了一圈,终于在读报栏旁边的一条长椅上找到了位置。长椅上湿漉漉的,好像孩子刚刚撒上了尿。金菊不愿坐下,高马用大手把板条抹了抹,说:

坐下吧,在家千般好,出门事事难,坐下吧,坐下就好啦。

高马自己先坐下来,金菊皱着眉头坐下,双腿麻麻胀胀的。过了一会儿,果然觉得坐下就好了。

坐在椅上,背后有了依靠,人也矮下去,她的心情轻松。高马说你可以闭闭眼打个盹,离开车还有一个半小时。她听话地闭上眼,却没有丝毫睡意。坐在椅子上,恍惚还在黄麻地里,四周是层层叠叠的麻秆,头上是疏朗的叶片和寒冷的天光。睡不着,她只好睁开眼。

漆成灰绿色的读报栏,四片玻璃被打碎了三片,两张发黄的旧报纸在碎玻璃里吊着,一个中年人过来,伸进手去,撕了一角报纸,四周看看,好像胆怯。一会儿就有苦辣的旱烟味飘来,金菊才知道,报纸被撕去做卷烟纸用了。她有些遗憾地想:刚才应该撕块报纸揩揩凳子。

她低头看鞋,鞋上的湿泥巴已裂开纹路,她用手指把泥巴剥下来。高马把身体往近里靠靠,悄悄地问:

金菊,饿不饿?

金菊摇摇头。

高马说:我去买点东西来吃。

金菊说:不要买了,往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哩。

高马说:人是铁,饭是钢,只要身体好,能干活,就不愁挣不到钱,你占着坐位。

金菊把高马的小包袱放在身旁,心里又空虚起来,隐隐地感觉到高马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似的。她知道这是瞎想,高马不会扔下自己不管,高马不是那号人。高马戴着耳机子站在麦田里的形影——这最早的印象此时又涌上她的心头。这些事宛若在眼前,又好像发生了几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