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木偶(第2/2页)

去到爸爸的房间,抽屉里全是些发黄的信件,还有一本很丑陋的笔记本,打开第一页,上面有一行字,一眼就能看出是我爸的字体,写着:“行遍天下路,看遍天下景。”

感觉他渴望成为一只飞鸟。

我突然回想起了,小时候我家有一块小黑板,我爸爸没事就给我表演画画,但是画来画去,都是鸟,妈妈说:“因为你爸只会画鸟。”那时我还傻笑着回应:“怪不得生我出来就有鸟。”可笔记本第一页上那句话,是一句后来被划掉了的话,因为上面有横七竖八的几条横杠,感觉是一个青春年少时破碎的梦。

回到爸爸的少年时代,他被选拔上空军飞行员苗子以后,再也不用偷吃鸡蛋了,因为鸡蛋都是他的,还时常有村长被上头交代的加餐,旨在保证他健康。直到一天傍晚,爸爸坐在低矮的瓦房下,时而跟人稳重地说几句,时而回头假装随意地应和着正在帮他收拾行装的爷爷奶奶,家门口偶尔有几个探头探脑的男男女女。因为大家都知道,爸爸明天要去空军基地了。

第二天一早,爸爸和爷爷奶奶提着行装,走到村头,等待赶往镇上的汽车,再由镇上赶往市里去报到,后面尾随了许多同乡。但村长一路小跑,越过片片梯田,穿过人群,气喘吁吁地大喊着:“不用去了,不用去了。”人群一片哗然,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爸爸的离愁瞬间烟消云散却旧愁刚去又添新愁。后来才知道,上头组织查了爸爸三代,发现有个舅舅在香港。那时香港还没回归,敏感的时期,凡事敏感,为绝“后患”,所以取消了爸爸的资格。

一个乡村少年飞翔的梦就此破碎,失落的爸爸也许就是每天坐在天空下,眺望正在翱翔的飞鸟,最后才那么会画鸟吧。

据说那段时间,爸爸一直没怎么说话,并且不愿意见人。那种心情是尴尬的,被推上了一个高处,供众人仰视,然后再被一把拉下来,并且一切都显得那么被动。但比这更令人尴尬的,是自己让自己在高处的形象轰然倒塌。

阿驼在两三年前曾洪水救耕牛,但两三年后的阿驼已经成年了。在又一次的洪水席卷而来时,村里被冲走了一个孩子,但人们第一反应却不是那个孩子是否还能活命,而是:“当时阿驼在旁边吗?”

阿驼当时确实和许多人一起在旁边,但没有一个人敢跳进汹涌的洪水里,包括他。他就那么站着,内心不可能不挣扎犹豫,但就一瞬间,也足以让炸弹把高楼炸塌。大家看着阿驼,就像大家那年在电视机前看着退赛的刘翔。

两位杰出的少年,在不可抗力的因素面前,突然惺惺相惜,后来成了好朋友,并在若干年后,爸爸出钱赞助了阿驼竞选村长。当然这是后话了。

那段时间里,两人唯一感觉到的仅有屈辱和尴尬,那是一种青春年少时自尊心的自我作祟。后来爸爸努力读书,决心离开这里越远越好,所以也导致了我漂泊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漂泊到甚至别人问起我的老家时,我竟然一点印象都没有。而阿驼,后来总低着头,就像一个超级英雄把地球毁灭的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一样。低着头久了,才得了个外号——阿驼。

最后,我想起了爸爸远走他乡许多年后,有一天他陪上小学的我参加一个英语拼写竞赛,赛制很简单,就是一对一

PK,胜者不断遭遇胜者,最后剩下两个人争夺冠军,我是其中之一,年级主任老师和同学都觉得我赢定了。我那时既是大队长,成绩又出奇地优异,可在第三个单词之后,我的耳机开始出现电流音,我只能一半靠猜,一半靠听地参加完比赛,最后输了。

宣布赛果时,我面红耳赤地从人群里走了出去。那是一种无以言表的尴尬,除了人群的目光,还有强烈的自尊心。我把原因告诉爸爸时,他思考了一会儿,只是说了一句:“没必要向任何人证明任何东西,因为这些对你没有意义。”

再长大一点,我见到了阿驼,是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和爸爸一起喝茶时,他哈哈大笑说:“那时看着那个洪水是真的怕了,不想跳下去,觉得毫无希望。

人的目光,是吸人膏血的吻。人群总会对你进行判定,但重点是,胜利者不会总是胜利,强者不会永远强大。就像刘翔,就像冯小刚,就像爸爸和阿驼。

生活的骄傲来自弱者的崛起,失败者的逆袭,但也来自他曾努力地出类拔萃站上了高处,虽然最终因不可抗力的因素无法再站在那里,还来自他突然觉得累了,不想背着那些光环了,不想再把内裤外穿了。就像一只木偶,突然挣断了所有线,虽然看似狼狈地瘫倒在地,但没人知道他内心找到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