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德里(第6/11页)

上了一半后,格雷先生又转弯,这一次是开进一条名为“卡特哨所”的窄道。公羊一个侧滑,车尾摇摆起来。莱德抬头看了看,哼了一声,然后把鼻子重新抵在地垫上,这时轮胎也渐渐稳住,它们嵌入雪中,带着汽车慢慢往上爬 去。

琼西凝神站在自己的世界之窗前,等待着格雷先生去发现……嗯,去发 现。

到达山顶后,当公羊的远光灯只照见飞舞的大雪,而没有任何别的东西时,格雷先生起初并不惊讶。他相信自己过几秒钟就会看见,当然会看见……只需要再过几秒钟,他就会看见那座矗立在这里、俯瞰着堪萨斯街的白色高塔,塔身上的窗户一路螺旋上升。只需要过几秒 钟……

只不过现在已经不存在再过几秒钟的问题。公羊费尽艰辛地爬到的地方是一座曾经被称为水塔山的山顶。眼前是一大块环形空地,“卡特哨所”——还有另外三四条类似的小道——在这里到了尽头。他们已经到达整个德里镇海拔最高、视野最为开阔的地点。大风呼啸着,平均风速每小时五十英里,阵风时每小时七十甚至八十英里。在公羊远光灯的照射下,雪花像无数匕首朝水平方向飞 去。

格雷先生一动不动地坐着。琼西的双手从方向盘上垂下来,犹如从空中射落的鸟儿一般贴在琼西的身体两侧。最后,他终于咕哝道:“这是哪 儿?”

他的左手抬起来,摸索着车门把手,奋力拉开车门。他伸出一条腿,但呼啸的狂风猛地将车门从他手中吹开,琼西一下子跪倒在积雪中。他重新站起身,一步步挪到车前,上身的外套被吹得鼓起来,牛仔裤的裤腿则像风中的船帆“呼啦”作响。由于这刺骨的寒风,这儿的气温到了零下好几度(在特莱克兄弟公司的办公室里,温度在几秒钟的间隙从凉爽变为寒冷),但是,占据着琼西的大部分头脑并驾驭着琼西的身体的那团暗红色的云却丝毫都不在 乎。

“这是哪儿?”格雷先生对着猛烈的暴风雪咆哮,“那×他娘的水塔在哪 儿?”

琼西没有必要提高嗓门,不管有没有暴风雪,哪怕他只一声低语,格雷先生也能听 见。

“哈哈,格雷先生,”他说,“真他妈的不爽吧。看来你也上当了。水塔早在1985年就没有 了。”

6

琼西觉得如果格雷先生待着不动,可能会像学前儿童那样大闹一场,也许还会在雪地里四处打滚,双脚乱踢;尽管想竭力克制自己,格雷先生还是暴饮起琼西的情感之泉,而且一旦开始就再也身不由己,就像一个酒鬼拿到了麦克道格酒吧的钥匙一 样。

他并没有大闹一场或歇斯底里,而是拖着琼西的身体走过光秃秃的山顶,朝那尊石头底座挪去,他原以为在那儿会找到全市饮用水——七十万加仑——的储水设备。他摔倒在雪地里,又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拖着琼西受过伤的髋部往前挪,然后又一次摔倒,又一次爬起来,口里还骂骂咧咧,对着大风吐出比弗那一大串孩子气的脏话:×他祖宗,亲我的大腿,去他娘的,臭王八蛋,×他奶奶的蛋。以前比弗(或者亨利和彼得)说出这些话时,总是显得很好笑。可此时此刻,在这座荒无人烟的山头上,当这个跌跌撞撞、长着一副人相的怪物对着铺天盖地的暴风雪吼出这些话时,这些话听起来却很可 怕。

他——或者它(不管格雷先生是什么)——终于挪到底座旁,在汽车前灯的照射下,这尊底座异常清晰地凸显出来。它有小孩子那么高,大约五英尺,由普通的石头建成——这种石头也是无数新英格兰石墙的建筑材料。底座之上有两尊铜像,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牵着手,低着头,像是在祈祷或者哀 悼。

积雪掩住了底座的一大半,但是钉在正面的牌匾还是露出了一截。格雷先生跪在地上,扒开积雪,只见上面写 着:

纪念

在1985年5月31日的暴风雨中

丧生的人们

以及孩子

所有的孩子

丧亲者协会

在这几行字上面,还有人用红漆喷了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在车前灯的照射下,这几个字同样十分显 眼:

贪小钱丢小命

7

格雷先生跪在那儿,盯着牌匾看了将近五分钟,对琼西渐渐失去知觉的四肢全然不顾。(他凭什么要在乎呢?琼西只是他租用的一个基本的工具,他可以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不用白不用。)他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暴风雨?孩子?丧亲者?贪小钱是什么人还是什么东西?最重要的是,水塔在哪儿,琼西的记忆不是一直都说在这儿 吗?

最后他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回来,上了车,打开空调。一阵热气扑面而来,琼西的身体开始发抖。转眼间,格雷先生又回到紧锁的办公室门外,要求琼西解 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