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琼西在医院里(第3/12页)

他还看到了别的东西:一个巨大的图案,很像自从他们1978年第一次遇见杜迪茨·卡弗尔以来将这些年罩在其中的捕梦网,他们的将来也被罩在里 面。

他左眼的眼角瞥见阳光在一面挡风玻璃上闪烁。有辆车开了过来,车速太快。与他一起站在路边的那个人——那位“我什么也没有说”先生——大叫起来:“当心,伙计,当心!”可琼西却置若罔闻。因为在杜迪茨背后的人行道上有一只鹿,一只体型很大的公鹿,差不多跟人一样大。接着,就在那辆林肯城市车撞上他之前的一刹那,他才发现那只鹿其实是个人,一个戴着橘红色帽子和穿着橘红色背心的人。他的肩膀上趴着一个鼬鼠般的东西,看上去犹如丑陋的吉祥物。那东西长着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没有腿,尾巴——也可能是触须——缠在那人的脖子上。天啊,我怎么把他当成一只鹿了?琼西正这么想着时,林肯车撞了过来,把他掀倒在马路上。他听到一声锥心的闷响,他的髋骨骨折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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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没有黑暗;不管好坏与否,记忆之道上安装了弧光钠灯。但是电影里的顺序打乱了,似乎剪辑员午饭时多喝了几杯,忘记了故事原本的发展脉络。其部分原因在于,时间已经被奇怪地扭曲变形:他仿佛同时生活在过去、现在和将 来。

我们就是这样旅行的,有个声音在说,琼西发现,这正是他所听到的那个哭着要马西、要打一针的声音。一旦速度超过了某个临界点,所有的旅行就都变成了时光旅行。记忆是所有旅行的基 础。

站在拐角的那个人——那位“我什么也没有说”先生——俯身问他怎么样,看到他情况不好,又抬头问道:“有谁带手机了吗?这人需要救护车。”此人抬起头时,琼西看到他的下巴底下有一道小伤痕,可能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先生早上留下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真有趣,琼西想。接着画面变换,出现了一个老家伙,穿着脏乎乎的黑色夹克大衣,戴着一顶软呢帽——不妨称这个老笨蛋为“我都干什么了”先生,他在一旁转来转去,不停地这么问别人。他说他刚刚朝旁边看了一眼,就感觉到“嗵”的一声——我都干什么了?他说他一向都不喜欢大车——我都干什么了?他说他不记得保险公司的名称了,不过保险公司的人自称为“好帮手”——我都干什么了?他的裤裆里有一片湿迹,琼西躺在马路上,对那老头既怨恨,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恻隐之心——你想知道自己干什么了,瞧瞧你的裤子吧。你把尿撒在裤裆里了,他妈的解答完 毕。

画面又换了。现在围在他旁边的人更多了。他们都显得很高大,琼西觉得这就像是从棺材缝里观看一场葬礼。他不由得想起雷·布拉德伯里的一部短篇小说,他记得标题是《人群》,在那个故事里,聚集在事故现场的人——总是同样的一群人——说出的话语将决定你的命运。如果他们围在你身旁,喃喃自语着不是太糟,算他幸运,汽车在最后一刻转向了,那么你就会没事。反过来,如果围在一起的那些人说什么他看起来很糟或者我看他快要不行了等等,那么你就死定了。总是同样那些人。总是同样空洞、热切的面庞。那些最喜欢看到鲜血和听到受伤者呻吟的凑热闹的 人。

在围着他的人群中,就在“我什么也没有说”先生背后,琼西看到了杜迪茨·卡弗尔,他已经穿戴整齐,看起来平安无事——换句话说,嘴巴上没有狗屎。麦卡锡也在那儿。不妨称他为“我站在这儿敲门”先生,琼西心里想道。另外还有一个人。一个灰色的人。不过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不是个真正的人;而是那个外星人,当琼西站在卫生间门口时,就是他站在琼西背后。一双巨大的黑眼睛几乎占据了整张脸,除此之外,那张脸没有什么明显特征。松垮垮湿漉漉的大象皮现在绷紧了些;“打电话回家的外星人”先生还没有开始向环境妥协。不过他会的。这个世界最终会像酸溶液一样将他溶 解。

你的脑袋爆炸了,琼西想告诉那个灰人,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连嘴巴都张不开。然而,“打电话回家的外星人”先生似乎听见了他的话,因为那颗灰色的脑袋微微低了下 来。

他要昏过去了,有人说,在画面再一次切换之前,他听见“我都干什么了”先生的声音,这位撞倒他并把他的髋骨像打靶场上的瓷盘子一样撞得粉碎的老家伙正在跟什么人说以前总是有人说我长得像劳伦斯·威尔 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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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救护车里,他虽然不省人事,却在一旁观看自己,经历了一次灵魂出窍的真切体验。于是,他看到了一些以前从不知道的事情,一些后来没有任何人想要告诉他的事情:当他们剪开他的裤子,露出看起来就像有人将两个做工粗糙的大型门把手缝了进去的半边屁股时,他出现了室颤。他很清楚室颤是怎么回事,因为他和卡拉一集不落地看过《急诊室》,他们甚至还看过特纳电视网的重播。有位急救医生的脖子上戴着金十字架,就在“急救医生”先生俯身观察这具实质上已经死去的尸体时,那个十字架碰到了琼西的鼻子,哎呀真他妈的见鬼,他死在救护车里了!为什么没人跟他说过他死在那狗日的救护车里了呢?难道他们以为他或许不感兴趣吗?以为他或许只是经历过,体验过,便翻过了那一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