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小鲜(第2/3页)

崔执听了这番分析,神色却不分明,但也不再多问,似是心有所想,只是又催促了一次驾车的力士,便不再言语。

船务锦衣卫的海员们对海港一带极为熟悉,故而虽然方才沉船处已经毫无痕迹可寻,还是凭借几艘停泊不动的大海船的位置,确定了沉船的海域。崔执叫人在甲板上放上两张舒适的座椅,便和薛怀安坐在椅中静静观察海面。

虽然正值盛夏,但因为是阴霾天气,日头被均匀铺满天空的厚厚云雾所阻,甲板上并不似平常那般灼热难当,只是待得时间长了,却仍有些不舒爽。薛怀安抹了把汗,瞟一眼崔执,只见这人额角鬓边连汗珠子也没有一颗,忍不住问:“崔总旗不热吗?”

“心静则凉。”

薛怀安不知该怎么接下去,撇撇嘴,选择了沉默。崔执却转过脸看他一眼,意外地选了个话题:“住在外城的新居民,牙齿因为有吃槟榔的习惯而变色,薛总旗以为这些东西,我们看过尸体会查看不出来吗?未免也太小看你的同僚了。”

薛怀安认真想了想,道:“说得对,是我有些自大了。其实,我的推论也是依靠崔总旗才能得来。如果不是现下崔总旗只留了外城和青龙聚宝这几处未查,我也不可能这么快做出判断。青龙巷是高官富贾居住之所,聚宝街则是海外商人的聚集地,抢匪藏匿在那些地方的可能性不高,想来他们住在外城的可能性自是最大。我猜,崔总旗留着外城最后动手,也是想着,先把其他地方清理排除干净,网子一步步收到最小,然后再来这最后一击吧?说实话,薛某很佩服崔总旗统筹调度之能,也完全信赖崔总旗排查的结果。”

薛怀安这番夸赞的话发自肺腑,半点儿没有阿谀奉承的虚伪之意,崔执听罢,黝黑的脸膛上似乎隐隐有些笑意,却仍是一副严肃的腔调:“薛总旗可知道,我为何讨厌你吗?”

薛怀安只觉莫名其妙,讶然道:“你讨厌我?我怎么不知道?”

大约是觉得对着薛怀安这么个人说话真是令人头痛,崔执淡笑一下,扭转了脸继续盯着海面,说:“听说薛大人少年时旅居英国,不知道国文如何,是否听说过‘治大国若烹小鲜’这句话呢?这话的意思是说,治理一个大国,就像做那些小鱼一样要小心谨慎,火候过了,会老掉,火候不足会生腥,翻动太多,会碎烂,不翻不动,会焦煳。”

薛怀安听得更加糊涂,暗道初荷总说我思维跳跃,这崔执比我跳得可更甚,这是又要和我讨论治国之道了吗?

崔执似乎并不在意薛怀安的回应,继续道:“所以,为了不要有过大的动荡和变革,国家的运转应该是在某些既定的规矩和框架下进行。我们锦衣卫的职责,就是维护这样的规矩和框架。而你,身为一个锦衣卫,即便能察善断,却跳出来破坏这些规矩和框架,按照你自以为是的方法去解决问题,你和那些只凭义气行事的江湖游侠有何差别,你不配做一个锦衣卫。”

“但是……”

“但是,你觉得你的法子更高效、更简单、更聪明,是吗?”崔执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一剑快意解恩仇也很高效简单呢,如此的话,要刑部和大理寺何用?我知道你理数之书读得多,却不知道你经史典籍读过多少?从来国家之乱,必先有流民,导致户籍不实,税赋难收。然而如今的帝国,这么多人离开家乡,放弃耕种,进入城市谋一份工,人口流动比之过往历朝历代都要大,该如何避免流民之患呢?对于锦衣卫来说,我们的职责就是梳理户籍,严密掌控城中人口动向,将这些无根无业者控制在我们的规矩方圆之中,如有试图破坏者,杀一儆百。所以,这些抢匪最可恶的地方,不是抢了银号,而是打破了明面上的律法和私底下黑白两道默认的规则。就算你的法子能抓出人来,和我的法子比,谁的震慑之力更好呢?”

薛怀安只觉崔执之言如刀锋般一句句逼来,欲要辩论,又觉无从说起,心里忽然混沌一片,而隐约又似乎于这混沌中看见某些自己难以描摹的欲望,直到崔执又冷冷接了一句:“你原本可以阻止如今的局面。”

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一般,敲醒了薛怀安。刹那间,他从未如此清醒地了解到自己的心意,原来自己一直这么期待着这帝国首桩案件的罪犯们会有更精彩的行动和更天才的表演,就像武者期待可以巅峰相见的对手一般。于是,他坦然应道:“崔总旗说得对,大约薛某并不适合做个锦衣卫吧,说是失职也不为过。”

崔执脸上讶异之色一闪而过,似乎是没料到薛怀安这么简单就认了错,望着平静的海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就这么肯定那些银箱一定会浮上水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