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花与枪

初荷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薛怀安的那个夏日傍晚。

刚下过雨,暑气伴着西斜的日头一点点退去,晚风透过攀缘着青萝的篱笆吹进院子里,轻轻摇动着小池中三两株盛放的荷花。

她觉得屋子里依旧闷热,端了饭碗坐到院中阿公乘凉用的青竹躺椅上,刚往嘴里扒了几口饭,就看见不远处的院门口滚进来一个毛乎乎、圆球状的东西。

那东西转眼就顺着石子小路骨碌碌滚到了离初荷不远的地方。

夕阳西下,园中花草的影子被拉得长而杂乱,她一下子没看清那花影笼罩下的圆东西究竟是什么,正要起身去看个仔细,一个瘦高的年轻男子已经匆匆跑进了院子,手里拎着个破了大洞的麻袋。

“姑,姑娘。”那年轻男子气喘吁吁地唤道。

待男子一定睛,看到眼前只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儿,他的脸便微微红了,踌躇着是不是该改口叫一声“小妹妹”。

初荷倒是喜欢这个新称呼,用自以为成熟的口气笑问:“这位公子,有何事啊?”

年轻男子也没再多想,有点儿急切地问:“姑娘,我……我的头丢了,你可看见了我的头?”

日后,薛怀安每次回想起这段过往,便会不由得笑出来。

若是初荷恰巧在旁边,他就会再次不厌其烦地问她:“初荷,你当时是怎样想我的?”

初荷总是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瞪他一眼,做出隔空扇他耳光的手势。于是,他配合地表现出惨兮兮挨打的模样,头随着初荷的手左右摆动。她若是不停手,他便继续摇头晃脑下去。

一般情况下,初荷这样假装打了十来下,就会“扑哧”一声笑出来,再瞪薛怀安一眼,扭头去忙自己的活计,留下他一个人在那里傻乐。

时过境迁,这件事如今已成了谈笑之资,但薛怀安知道,那时候初荷的确被吓得不轻。

他记得她一听自己这样问,便把眼光投向花影下面,紧接着“啊”的一声,惊叫出来。

“薛怀安的头”就躺在那丛花下。

——那是一个刚刚割下、空干了血、用石灰做过简单处理的黑人头颅,脖颈处仍然凝着血迹,凹陷的眼睛紧闭着,厚实的双唇已经没了血色,泛着带紫的青白之色。

薛怀安顺着眼前小女孩儿惊恐的目光看去,立刻喜上眉梢,乐颠颠地跑过去,拾起头颅,一边察看一边说:“多谢,多谢姑娘!”

初荷不知这“谢”从何来,此刻也顾不得这些,只想抬腿往屋里跑,可是一双腿好似软成了两根面条,无论如何也拔不起来。

薛怀安见头颅没事,才想起面前还有个吓呆了的小姑娘,转头温和地微笑解释道:“姑娘莫怕,在下是锦衣卫校尉薛怀安。这个头是港口英国海船上一个刚死的黑人水手的,在下这是拿去解剖研究一下,看看黑人的头脑与我等的构造有何不同。”

初荷一听说他是维护治安的锦衣卫,扑腾乱跳的心总算稍稍安稳了些。

只是眼前这个年约弱冠的青年穿着一身青布长衫,哪有半分锦衣卫的模样?再瞧瞧那个黑不溜秋、满头短短卷毛的头颅,只觉得心头泛起一股恶心,便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敢问这位官爷,是在哪位总旗下面效力?”初荷身后忽然传来阿公温厚的声音。

薛怀安闻声看去,见是一位气宇轩昂的老者,须发花白却神采奕奕。

他连忙躬身施礼道:“老丈好,在下是南镇抚司福建泉州府港务千户所下辖永宁百户所李抗李总旗所属校尉薛怀安。”

面前年轻的锦衣卫一口气不喘就报了这么一长串出来,老人家听得忍不住笑问:“年轻人,你对别人都是这样自报身份的吗?”

“差不多吧,如果人家问的话。”薛怀安答话时眼睛透着迷糊,不大明白眼前的老者为何如此问,难不成这么有条有理、细致全面地报出名号,有什么不对吗?

初荷撇撇嘴,觉得这人怎么好像少一根筋似的,原本的害怕顿时减了大半,加之有阿公在一旁依仗,胆子顿时大了起来:“你只用说是永宁百户所李总旗下辖就好了呀,说那么多做什么,臭显摆吗?什么福建泉州府的,难不成我们还会以为你是从福州府来的?”

“福州府没有一个叫永宁的地方,你们自然不会这么想,但是广东省和四川省都有叫永宁的地方,我若像你方才那样说,不是会让人误以为我是广东或者四川来的吗?”

若是寻常人这么回答初荷,她一准儿以为这是在和自己抬杠,但眼前的青年神色认真,倒不像是在逞口舌之快,而是的确这么认为。

初荷心中好笑,只觉这人倒真是傻得可以,讥讽道:“是啊,这位官爷真是思虑周到。你不说清自己是哪里的锦衣卫,说不定有人还以为你是清人的锦衣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