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这是东京常见的小酒铺,也卖冷饮和寿司,黄昏时分这种地方是很热闹的,都是那些日本男人下班后来这里喝几杯啤酒,消磨时光。现在正是盛夏的下午,生意清淡,老板打着瞌睡,风铃一响才惊醒了,笑咪咪的站起来,一双眼睛还是红红的,带着睡意。他要了一杯啤酒,替她要了份香草圣代,老板很快的送上来,以为他是本地人,和他答讪着说着话——他的日语口语相当的纯正,他在东京留学多年。

  那份香草圣代在雪柜里放得太久了,面上一层的冰渣子,她用那朱红色塑料小勺刮着那冰渣,耳里听着他和老板叽里咕噜的说着日语,日语本来听起来就罗嗦,在这热得要命的下午,小小的饮品店里,听着格外觉得长。他们说着笑起来,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她耐心的等着,反正她只有这一个下午是属于他的了——也许还没有一个下午那么久,说不定话不投机半句多,她会站起来就走,就像电影里常见的镜头那样,用三十六格拍出来,却用二十四格来放,就是慢镜头了,女主角慢慢的转身,斜阳照在她的肩上,光是金色的,也许还有一个特写,拍她美丽的眼和尖尖的下颔。

  老板终于回到他的柜台后去了,她尝了一口香草圣代,味道还是很正的,软软的香草味从舌尖化开来,她想起来,原来他们在念中学时,他老是在午饭后请她吃香草圣代,就在学校的福利社里,有时候还会要一杯可乐,她永远只喝得下一半,他总是说:“这样浪费,下次不买给你了。”然而下次她还是要,他也还是买。

  他们是公认的一对,不管家里人还是同学,人人都晓得。十四五岁的小情人,爱情单纯的只是去福利社喝汽水。现在想想,她也有点疑惑起来,她到底是真的爱他,还是只是因为从小到大人们以为他们是一对,她也就天经地义的认为自己是爱他的?

  天气太热,冰激淋的盒子上已经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了,勺子也发起粘来,搅在里头有些吃力。

  他终于说话了:“我也住在那家酒店。”

  哦,那么说他也许前几天就见到过她,今天看她一个人出来,才跟随她,不料把她吓了个半死。果然,他说:“刚刚是不是吓着你了?我看你一个人,想和你谈一谈。”

  她说:“还有什么好谈的。”多少有些幽怨的口气在里头,她故意的,易志维教会她的,男人就吃这一套。今天他不能把她怎么样了,她与他又站在一个平等的地位上了,不管他想怎么样,她得下个饵,上不上钩由他。

  果然,他怅怅的说:“是啊,还有什么好谈的。”

  台词说到这里也尽够了,再说什么都是画蛇添足,反而破坏了这种幽幽的美,在异国他乡,两个曾经的情人见了面了,小店里暗暗的,一排一排桌椅镀了一层铁金色,只有靠近店门的那一片光,白得像是另一个世界,光和影交叠着,有一种油画一样森森的唯美,像是李安电影里的镜头,精心用灯光、道具、摄影师拍下来的,精心构图的画面。

  她豁然的站起来,转身就往外走去,外头还是烈日当空,热闹极了的街,里头的这一幕电影却拍完了,她该下场了。

  她回到酒店里,才想起来自己买的东西都忘在了那家店里,不见得要回去找?只得对易志维说没买到什么。

  “那吃了晚饭我陪你上街看看吧。”他下午躲在冷气充足的房间里好好睡了个午觉,现在看起来神清气爽的,抱着她:“心不在焉,想什么呢?”

  她笑着说:“我真不想回去。”

  他吻着她:“可是公司不能丢下吧,还有你自己的公司——我跷班这么多天了,再不回去,他们真的又要吵嚷了。”

  他们终于搭了飞机回台北,一上机又看见了简子俊,他和他们同一班飞机回去,她有点疑惑他是不是故意的,因为很容易在酒店总台查到他们预订的航班,可是是故意的又怎么样,虽然在一班飞机上,他也不可能和她说话。易志维也看见简子俊了,他们照例亲热的打招呼,闲聊了几句,飞机要起飞了,空中小姐在请大家坐到各人的位置上系好安全带。他们也就分开了,她随手拿了一份报纸在看,班机是华航公司的,报纸也是《台北新闻》,离开那个城市太久,看着熟悉的行文总有些吃力。她不在那个城市十来天,可是台北照样还是台北,本埠新闻里,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台塑还在和高院打官司,电视台仍然在放都市悲情肥皂剧,中山路交通意外,双溪外一座住宅楼倒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