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楼里的陌生人(第2/14页)

他总是喜欢俯身在一具尸体上,嘀咕着表示不耐烦。他现在正是这样,用他那短而粗的手指,故作好奇、装腔作势地扯下那张床单。达格利什走到窗前眺望,透过树枝的间隙,他看见远处的医院仍然亮着灯,闪烁的灯光使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座悬在空中的虚幻宫殿。他听见床单发出轻微的窸窣声。迈尔斯先生现在只能做初步的检查。只要一想到他正在用粗短的手指偷偷插进尸体上那些柔软的孔洞,任何人都会祈祷自己能够在床上安静地死去。真正的解剖工作要等到了太平间的尸台上才能进行,在那里,约瑟芬·法伦的尸体会被放在一个铝制的水槽上,水槽附有阴冷的排水暗沟。在那上面将对法伦进行系统的肢解,以法律的名义,或者以科学的名义,或者只是出于好奇,或者任何你愿意用的借口。事后,迈尔斯先生在太平间的助手就会将尸体再缝起来,赚几个基尼【3】,使它看起来稍稍体面一些,以免家人看见了过于悲伤——如果它有家人的话。他不知道法伦是否有法定的悲悼者,如果有的话,他们又是谁。表面上看来,她的房间里没有任何东西——没有照片,没有信件——能表明她和世上的活人有任何紧密的联系。

当迈尔斯先生正满头大汗咕哝着什么的时候,达格利什再次将整个房间扫视了一遍,只是小心避开了病理学家,不去看他。他知道自己这种吹毛求疵没有什么道理,也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并不是验尸让他不安,而是刚才还是温暖的女性身体现在却要遭受这种不带个人情感的检查,这一点使他难以忍受。几个小时以前,她还具有知道羞怯的能力,还可以自己挑选大夫,还有权拒绝这双白得不自然的、热衷于探索的手。几个小时以前她还是活人,而现在她只是一堆死肉。

这是一个不愿受到任何打扰的女人的房间。房间里有必需的生活用品和几件经过仔细挑选的装饰品。看来她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都一一开列了细目,买这些东西时也不吝惜金钱,但精打细算,绝不浪费。他想,铺在床前的小地毯应该不是医院管理委员会提供的那种。房中只有一幅画,是一幅水彩画的原作——罗伯特·希尔斯的一幅美丽、迷人的风景画,它正好挂在光照效果最佳的地方。窗台上唯一的小摆设是一座斯塔福特郡出品的陶瓷塑像——约翰·卫斯理在布道坛上宣教。达格利什将它拿在手中仔细打量,它十分完美,是一件收藏品。此外再没有一件哪怕是很小的用品——那种住在学校里的人会经常买来给自己提供舒适和安全的东西。

他走到立在床边的书橱旁,又检查了一次书籍,它们也是经过主人挑选的,从中可以透露出一点主人的心境。其中收藏了一些现代诗集,他自己的新作也在里面。一整套简·奥斯汀的小说,已经看得很旧了,但是用印度纸印制,皮革装订的;几本哲学书,是属于对学者和普通大众都有吸引力的那类,在这两者之间做了很到位的平衡;大约有二十本平装现代小说,有格雷厄姆·格林、伊夫林·沃、康普顿-伯内特、哈特利、鲍威尔和卡里的作品。但大多数还是诗集。他看着这些诗,心想,我们有共同的爱好,如果我们见了面,应该有共同话题。“每一个人的死都使我悲伤”,当然,这是多恩博士的诗。在一个挤满了芸芸众生的世界中,为了吸引他人的注意,人们过度引用格言,这已成为一种时尚。而实际上,在这个世界采取不介入的态度,才是一种社会需要。但是有些死亡事件更具有使他人悲伤的威力。多年来他第一次意识到一种多余的感觉,一种个人的、不合理的失落感。

他向前走了一步。床脚边是一个带有抽屉柜的衣柜,普通木头做的新鲜玩意儿,真正的劣等货;如果有人刻意要设计出一个丑陋的东西,在面积最小的房间里占据最大的空间,那就是它了。抽屉柜的上面是一个梳妆台,安着一面小小的梳妆镜,在镜子前面摆着她的刷子和梳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他打开左手边的小抽屉,里面放着她的化妆品。各种瓶瓶罐罐干净、整洁地排放在一个纸制小托盘内。里面的东西五花八门,有点出乎他的意料:清洁霜、纸巾、粉底、粉饼、眼影、睫毛膏。看来她对化妆十分讲究。但它们每种都只有一件,没有试用品,没有一时冲动买的东西,没有用了一半不再用的,也没有丢弃的空管子。在管盖周围还凝结着残存的化妆品。这些东西仿佛在说:“这就是适合我的,这就是我要的,不多也不少。”

他打开右手边的抽屉,里面只有一个蛇腹形铁丝网文件夹。每部分都贴了目录。他用手指翻了翻里面的东西:一张出生证,一张受洗证,一本邮局存折,她的私人律师的姓名和地址。没有私人信件。他把文件夹塞到臂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