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3/4页)

他开始朝她的方向游去。在他们家当地的游泳池里,他游的是自由泳,动作很大很漂亮,入水很深,也就从池头游到池尾,碰上天气好兴致高的时候才游个来回。距离再长他就有点游不动了,还会抱怨老这么一上一下地太乏味。如今他因为长距离地游泳真有点吃不消了,呼气的声音像是响亮的叹息,仿佛在嘲弄一连串发生的悲惨的事件。游出二十五码以后,他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他仰躺了几秒钟,然后开始踩水。他半眯着眼睛四处寻找,可是看不见玛丽的踪影。他再次出发,这次放慢了速度,自由泳之外再跟一段侧泳,这种泳姿呼吸起来更容易一些,还可以把脸保持在现在越来越大的海浪之上,循着海浪的波谷来游,因为要想横穿着游过去实在是累人。等他再度停下来时,这才看到了玛丽。他朝她大喊,可他的声音却软弱无力,而且一次性从肺里排出这么多空气也似乎让他倍感虚弱。到了这里,只有最上层那几英寸的水是暖的;他踩水的时候,伸到底下的脚都给冻麻了。他转身继续朝前游的当口,迎面正好撞上一个海浪,吞了一大口海水下去。那个浪下来的时候挺和缓的,可他仍不得不背过身去喘口气。哦上帝啊,他说,或者他想道,一遍又一遍,哦上帝啊!他再度动身,游了几下自由泳就又不得不停下来;他两条胳膊感觉像是灌了铅,怎么也抬不出水面。他如今只得全部采用侧泳,慢慢划过水面,简直感觉不到在前进。等他再次停下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伸长了脖子越过浪头四处观瞧的时候,发现玛丽就在十码以外的地方踩着水。他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在朝他喊叫,可是海水拍击着他的耳朵,他听不清。这最后几码的距离花了他很长时间才游到;科林的泳姿已经退化成为侧着身子的乱刨,等他终于攒足了力气抬眼观瞧的时候,玛丽看起来好像离他更远了。他终于扑腾到了她身边。他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她在他的压力之下沉了下去。“玛丽!”他大叫,又吞了一口水。

玛丽再度出现,用手指捏住鼻子擤了擤。她的眼睛又红又小。“多漂亮啊!”她叫道。科林上气不接下气,又伸手去抓她的肩膀。“当心,”她说。“仰泳,要不然你会把咱俩都给淹死的。”他努力想说话,可嘴巴一张水就涌了进去。“经过那些弯弯肠子的小破巷子以后,来到这里真是太棒了,”玛丽道。

科林仰面朝天,手脚摊开得活像个海星。他把眼睛闭上了。“是的,”他最后艰难地说。“太棒了。”

他们回到沙滩上的时候,沙滩上已经没刚才那么拥挤了,不过那场沙滩排球赛才刚刚结束。那个高个儿女孩一个人走开了,低着头。另外的队员望着她离开,这时那个人猿蹦蹦跳跳地追了上去,在她面前后退着走路,两条胳膊夸张地、求肯地画着圆圈。玛丽和科林把随身的东西都拖到一把被人遗弃的遮阳伞下,睡了半个钟头。醒来的时候沙滩上更空了。玩排球的和球网都不见了,只有那些个大家庭还跟他们的野餐留在原地,围着堆满垃圾的桌子打瞌睡或是低声交谈。在科林的建议下,他们俩穿好衣服朝那条繁忙的大街走去,去找吃的和喝的。他们头一次发现,在步行不到一刻钟的地方就有一家适合他们的餐馆。他们在餐馆的露台上就座,整个露台都在一株饱经风霜、遍体瘤节的紫藤的浓荫掩映之下,紫藤的枝干虬结蜿蜒,百折千回,铺遍了整个院落上面扎的藤架。他们的桌子相当隐蔽,铺了两层浆硬的粉色桌布;餐具沉重而又华丽,擦拭得锃亮;桌子中间有一枝红色的康乃馨,插在一个极小的淡蓝色陶器花瓶里。伺候他们的两个侍应生既友好又保持令人感觉愉快的淡漠,菜单上的菜式不多,表示每道菜都是以全副心思准备的精品。结果菜式并不见得有多么出色,不过葡萄酒很冰爽宜人,他们俩喝了有一瓶半。两人席间的谈话彬彬有礼又轻松随意,就像是老朋友间的闲聊,倒不像情人间的絮语。两人都避免提到他们自己或者是这次假期。他们谈的反倒是共同的朋友,猜度他们怎么样了,为回家以后的安排草拟些计划,谈到可能会晒伤,讨论蛙泳和自由泳各自的优点所在。科林不断地打呵欠。

一直到他们走出餐馆,忐忑不安地走在夜幕中,身后是那两个侍应生站在露台的台阶上目送他们远去,前头是那条笔直的林荫道,从沙滩和大海通往码头区和潟湖,科林才用手指扣住玛丽的手指——手拉手的话太热了——又提到了那张照片。罗伯特难道一直带着架相机跟踪他们?眼下他还跟在他们后面吗?玛丽耸了耸肩,回头瞥了一眼。科林也回头看了看。到处都是相机,挂在游客的脖子上,就像水缸里的鱼衬在身体和衣服的水生背景当中。可罗伯特并不在这儿。“也许,”玛丽说,“他觉得你有张标致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