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彭七月在1966(第4/15页)

沈云锡的爷爷是药贩子,当时的药贩子,可不是现在的穿着名牌西装,提着考克箱穿梭于各大医院的药厂推销员,他们必须深入深山老林,从当地的农民猎户手里收购中药材,风餐露宿,披星戴月,十分的辛苦。沈云锡的爷爷专门做西藏红花的生意,这是一味活血祛风、治跌打损伤的名贵药材,和灵芝齐名。后来在贩药途中,为了躲避土匪的追击,沈云锡的爷爷从马背上摔下来,落下残疾。眼看这碗饭吃不下去了,便孤注一掷,在太湖边的庙港镇开了一家叫长生堂的中药铺。虽然只有单开间的门面,但在方圆三四十里地之内却是独一无二的药铺,附近的大沙山、小沙山、笠帽山这些岛上的渔民买药都要到这里来。

沈云锡的童年,就是在狭窄的店堂、排列整齐的药柜、放各种丸散的瓷缸、充满燃烧艾蓬时发出的那种清香中带着辛辣的气味中度过的。

抗日战争爆发前,沈云锡的爷爷在太湖边的第二大集镇——震泽镇上开了一间有五开间门面的分号,由沈云锡的父亲管理,生意兴隆,把镇上另一家大药铺荣春堂的生意抢走了不少,然而好景不长,三年不到,长生堂就毁于日军的炮火,三名伙计全被炸死,沈云锡的父亲因为外出,躲过了一劫。

痛定思痛,沈家父子决定把家业转移到当时最安全的地方——上海的租界里去。1939年,位于法租界的恺自迩路(现在的黄浦区金陵中路)上,长生堂的总号开张了。两年后即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占领租界,“最安全”的地方名存实亡,好在日本人只想统治支那人,并没有消灭中医药的打算,只是设置了严格的行规,禁止与共产党、国民党做生意,老老实实卖你的药。

在这间祖孙三代人经营的中药铺里,与药贩子出身的爷爷、充满商人头脑的父亲不同,沈云锡更爱钻研中医药理论及治疗,用现代话来说,他有点书呆子气。要知道,从有文字记载的战国时期的扁鹊治病开始,中医药的历史已经有两千多年,远远超过西医。中医的博大精深,属于灿烂的中华文明,是任何人一辈子都研究不完的。

在沈云锡的坚持下,长生堂的一隅开设了中医坐堂,沈云锡先后拜了三位老中医为师,在他的虚心学习、潜心钻研下,无论实践还是理论都日趋精湛。经络、丹田,从拔火罐、扎经针到治杂病、难症,到后来,师傅借口年迈体弱回乡养老,离开了长生堂,其实是因为徒弟的本事超过了自己,师傅面子上挂不住。

当时的长生堂,虽比不上童涵春、雷允上、蔡同德这些上海滩的百年老字号,但沈家人诚守经营,不仅卖的药真材实料,沈云锡几乎手到病除,而且只收抓药钱,治疗只象征性地收取一点成本费,良好的口碑一传十,十传百,病家络绎不绝。

那时候,沈云锡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1945年抗战结束,因为给日本宪兵队沪南分队的大佐太太治愈过妇科病,沈云锡被军统特务以汉奸罪名逮捕,关进了提篮桥监狱。沈云锡的爷爷和父亲花了三十根大条(十两重的金条)疏通关节,才让沈云锡无罪获释。同年,沈云锡的爷爷心力交瘁,中风死去。

1953年掀起了公私合营潮,表面上是合营,实质是将私有财产公有化。长生堂与一家国营中药店合并,改名“人民中药店”,挂了几十年的“长生堂”金字招牌摘下来,放在床上当铺板还嫌窄,最终只能劈了当柴烧,对此,沈家父子非但不能有任何情绪,还要脸挂笑容,敲锣打鼓,放鞭炮来欢迎,其中的苦涩可想而知。沈云锡的父亲当了中药店的挂名顾问,作为股东,每月可以领取五十元的股息,足以让全家人吃穿不愁,但心底始终郁积着一口气,中医术语叫“毒火攻心”,一年不到就吐血身亡。

沈云锡因为声名在外,斜桥地段医院和南市区中心医院都表示欢迎他前去。沈云锡最终选择了斜桥地段医院,那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内科到外科,从西医到中医,院里的阑尾炎手术、自行配制的脚气药水,具有相当的知名度。沈云锡当了中医科的副主任,凭着一贯的妙手仁心,成了院里的第三块金字招牌。沈云锡之所以选择这里,也是想找一块宁静的地方,安心行医,潜心钻研,在这期间,他写了三本中医药方面的书,《百冰治百病》是最后一本。

沈云锡只想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干自己喜欢的活,但是政治风云的变幻,远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能够想象和承受的。如同狂风暴雨下,一只卡在枝杈上的鸟窝想不从树上掉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风雨之大,风雨之猛,百年老树都有可能拦腰折断,何况地段医院这样一棵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