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柏林顿说:“父亲?”

简妮只想把自己的舌头咬掉。“你什么时候出狱的,父亲?”能有比这更蠢的问题吗?几分钟前柏林顿才说市立监狱里都是地球上的渣滓。

她觉得羞恼异常,光让柏林顿发现自己父亲是个职业窃贼已经够糟了,让两人面对面更是雪上加霜。他的脸摔得青一块紫一块,胡子几天没刮,衣服邋邋遢遢,还微微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她觉得脸都丢尽了,看都不敢看柏林顿。好多年前的一段时光里,她并不为他感到羞耻。

相反,他还让其他女孩儿的父亲显得既无聊又烦人。

他那时候英俊潇洒,爱好玩乐,回家的时候西装总是挺括如新,口袋里从不缺钱。看电影,新裙子和冰淇淋圣代都不在话下,母亲也会买上件漂亮的睡袍,还有心思节食减肥。但他经常要消失一阵,等简妮九岁的时候才发现原因。是苔米·方汀把事实真相告诉她的,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次对话。

“你的套头衫好丑。”苔米说。

“你的鼻子才难看呢。”简妮机智地回应,逗笑了其他姑娘。

“你母亲给你买的衣服可真叫糟。”

“你母亲是个大胖子。”

“你父亲坐牢了。”

“他没有。”

“他就有。”

“他没有!”

“我父亲读报纸的时候对我母亲说的,我听见了,他说:‘我看见老皮特·费拉米又去坐牢了。’”

“撒谎撒谎,裤衩烧光。”简妮高声唱道,但心里信了苔米,这么一来所有事都解释得清了:来得快,去得也快的财富,还有长年不见踪影的父亲。

从那以后,简妮再也没和同校女孩儿这么互相斗过嘴。只要提起她父亲,任谁都能让简妮闭嘴。对一个九岁的孩童来说,这种事就像是人生中的污点。不管什么时候学校里只要丢了东西,她就觉得所有人都责难地看着她。她总也摆脱不了这种负罪感。要是有个女人打开钱包说道“该死,我记得放了张十块钱啊”,简妮的脸就会涨得通红。她变得过分诚实,宁肯走一里地,也要把一支便宜的圆珠笔还回去,唯恐人家说她和她父亲一样是个贼。

现在他却出现在这儿,还站在自己上司的面前,这个邋遢汉胡子拉碴,很有可能身无分文。“这位是柏林顿·琼斯教授,”她说,“柏里,这是我父亲,皮特·费拉米。”

柏林顿礼貌地同父亲握了手。“很高兴见到你,费拉米先生,”他说,“你的女儿是位非常特别的女性。”

“那可不是。”父亲说着,露出满足的笑容。

“柏里,现在你算是知道我家的秘密了,”她认命地说道,“我从普林斯顿大学博士毕业的时候,我父亲被第三次抓去坐牢。到今天已经是第八个年头啦。”

“本来该判十五年的,”父亲说,“我们那时候带了枪。”

“谢谢你跟我们说这些,父亲,这话肯定会让我老板印象深刻。”

听了这话,父亲好像又受伤又困惑。虽然还是怨恨他,简妮见他这副模样心里却不由得生起一股怜悯。他的弱点伤害这个家庭有多深,伤害他自己就有多深。他是大自然的败作。使人类代代繁衍的奇妙系统,也就是简妮所研究的深奥复杂的DNA结构,其目的就是让每个个体都有些微差异。就像是一台有先天缺陷的影印机。有的时候会印出好的结果,比如爱因斯坦、路易斯·阿姆斯特朗【13】 和安德鲁·卡耐基【14】 ,有的时候却会印出皮特·费拉米。

简妮必须尽快打发走柏林顿:“柏里,你想打电话的话可以用卧室里那台。”

“呃,我下次再打吧。”他说。

谢谢老天。“那好吧,谢谢你给我带来这么特殊的一晚。”她伸出手要握。

“我的荣幸,晚安。”他尴尬地和她握握手离开了。

简妮转身对着父亲:“怎么回事?”

“我因为表现良好提前出狱了。我现在自由啦。而且当然啦,我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见见我的小丫头。”

“喝了三天酒才想着来见我吧。”他显然言不由衷,真是叫人生气。她又开始冒火,为什么她父亲就不能和别人的父亲一样呢?

他说:“别这样,对我好点儿吧。”

愤怒顿时变成哀伤。她从没有个真正的父亲,也再也不会有了。“把那瓶子给我,”她说,“我来煮咖啡。”

他不情不愿地把酒瓶递给她,她放回冰箱,接着往咖啡壶里倒了些水,打开开关。

“你看上去老了些,”他对她说,“都长白头发啦。”

“嗯,谢谢。”她拿出杯子、奶和糖。

“你母亲的头发白得就很早。”

“还不都是因为你。”

“我之前去她住的地方,”他的声音里微带愤慨,“她却不住在那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