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幕 焚心(第2/3页)

河道远窄近宽,浓重的夜色下只能分辨出白茫茫的沙洲和反光的流水。叶白也认不出来这是哪条河川,气也不喘地跑了一天一夜,已经离金陵城很远了,三人连续越过神策门和燕子矶,快到长江岸边。

在密林里休息片刻,继续顺着河道往东北方向走,拐了个弯儿后河口突然紧缩变成一条小溪,岸边飘来清爽的草药味。“不如在这里过夜?”叶白在一株乔木下躺下来,饶是习武之人也经不起这几天的折腾,身体一接触土地便瘫软了,嗅着悠悠草香,睡意席卷而来。“我去守夜。”列缺提着刀走到风口,在巨石底坐下来。如果叶白没数错的话,从昨夜起加上刚刚这句话,列缺一共说了十五个字,没有休息,没有进食,也没有疗伤,沉默得像一匹离群索居的野狼,身上褴褛的衣服连他看着都觉得可怜了。叶白无奈目视梅川,蜷起身子背过身,懒得想。梅川以叶子接了些溪水,走到列缺身边,握住他的手,起先他躲避了一下,后来还是任她去了。清水被浇在化脓的虎口上,梅川细心地洗去瘀血,依稀见到下面的胎记。“难道我们会输给过去?”梅川问。“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输,更何况是微不足道的过去。”列缺很快抽开手,捡起地上的圆木用刀尖雕刻起来。每次他心烦意乱时便会这样做。“这回是佛像,还是魔像?”她笑笑。这些日子以来自己的脾气越发平和了,倒不见得是件好事。列缺停住刀,脸上浮现一丝苦笑,忽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小小的萤火虫从梅川指缝间翩然飘走,她从他凝神的双眼里隐约感觉到什么。看来磨难并没有消解他的理性,这令她感到安慰,便默许了。列缺道:“皇上为何要杀你?”

你果然会在意。梅川无言叹息。世人自然以为严世蕃是为报复她才对孝陵卫除之后快,但这是肤浅的。朝廷里铲除异己哪里会这么简单?不是严世蕃要杀梅川,而是嘉靖要杀梅川;不是严嵩蒙蔽嘉靖,而是自私的嘉靖更乐于摆布严嵩这种听话的木偶而授予权柄。大概是因为皇帝在少年时代受够了杨廷和这类权臣的苦吧,虽然梅川认定严嵩父子被杀是迟早的事,毕竟天下间怎会有玩不腻味的木偶。

梅川靠着列缺坐下,缓缓说起:“七岁时,父亲送了个侍从给我,命他陪我习武。记得第一眼见到他时,他全身脏兮兮地站在梅花树下瞪着我,眼神凶恶,像只野狗。那树,就是下马坊后山上的那棵。”

列缺忽然清醒,记起来那里确有一段未完成的过往,随之而来袭上心头的是关于命运的既定感。但为何突然谈起这个毫无瓜葛的人?他不明所以。

“他也是孤儿,没有名字,我叫他奴。奴比我大三岁,几乎不说话,也不笑,除了跟在我身后,其余什么都不懂。最开始,他连最简单的一字也不认识。但若遇到哥哥嘲弄我,他却会第一个冲上去揍人,谁也拉不住。后来府里上上下下皆知他是疯子,对他避之不及,我反倒不再嫌弃他了。”梅川沉浸在往事里心旌摇曳,笑容也不自觉变柔和了许多。

“你的哥哥?”列缺面露狐疑。梅家是金陵首屈一指的世家大族,梅家长子梅川是继任族长,直系血脉,怎么还有兄长?

“父亲有一子一女,我确有位兄长,自小被宠出一身坏毛病,嚣张跋扈、冷漠无情,只是个养尊处优的废物罢了。不过自从被奴教训过后就安分多了,遇到我都是低头绕道,省去好多麻烦。渐渐地,我发现奴是个天才,剑法、书法、画技、棋艺……即便是市井玩意儿,他也能做出惊人之举。”梅川接过列缺停在一半的木块,抽出腰间匕首继续雕琢,一刀一刀轻柔地落在佛像的眼睛上,“我猜他眼中的天地与别人不同,天才是很容易显现出来的,如果千人一面,倒也看不出什么,但只要有一个异类,就无法隐藏,残酷地反衬出凡人的可悲,费尽心机也追不上他轻易能达到的高度。所以他们想把奴赶走,赶不走,就嘲笑他,打骂他,极尽恶意伤害他,将他逼入绝境。不过奴本来就木愣,并不在乎。”

她的语调不像叙述,却像和一个亡魂聊天。有好几次列缺几乎将奴错认成自己,一些相似之处令他不安至极。自己是奴的替代品吗?列缺幽深的眼中光芒熄灭了,思绪飘向了千里之外的那棵梅花树。

“后来呢?”

“十三岁时父亲病重,两位伯父想挟持兄长当傀儡族长。其实大家族的斗争跟朝廷并无二致,只是朝廷里更残忍、更无赖、更肮脏些。那年七月,下弦满弓之夜,父亲带我走进祠堂,让我坐上族长的椅子,捧着我的脸一遍遍叮嘱绝对不能从这个位子上掉下来,直到咽气也不肯撒手。兄长带人杀进院子,奴对我说他去去就来。他守在祠堂门口,一步没后退,愣是没让一个人越过他的剑围。血纵横交错地洒在我眼前的门窗上,列缺,你知道像什么吗?乍看像一幅古画。等到日出我走出去,兄长躺在石阶下,奴扶剑立在门口,他们同归于尽了。我为奴阖上眼睛,然后走出院子,推开大门,告诉所有人从现在开始我是梅家家主,梅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