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幕 焚心

一进入芦苇荡不久,经过山坳的冷风便让离人感受到彻骨寒意,一阵阵凉薄的雾气从半人高的枯枝上飘过,像在暗夜行走的孤魂野鬼。叶白像猫一般瞪着眼睛察看四周,在前面拨开草丛引路,尽管踮起脚尖还是偶尔会踩在枯枝散叶上,发出细微声响,令三人周身神经空前紧绷。怎么偏偏是今夜!列缺咬牙望着悬挂在天空的巨大满月,在明净月色的照耀下,荒野看似比白天更透亮,令他们几乎无处躲藏。

在这孤行的夜里,列缺的思绪变得混乱不堪,他背着列风躬身前进,嵴背紧贴着列风的胸膛,清楚地感觉到父亲的心跳正逐渐微弱,他的牙齿拼命打战,怎么也止不住全身颤抖!他宁可这是因为旷野的寒气。

停!叶白突然定住,被吓了一跳。草丛里猝然出现一双绿色眼睛,定睛一看,却是只白毛野狐。它仰头傲慢地打量了叶白一会儿,竖起尾巴发出一阵恶臭,闪身没入黑暗中。

“尽快找个地方落脚吧。”梅川低声道,偷偷拿袖子擦去列风嘴角流下的黑血,又喂了一颗解毒丸。列风忽而醒过来,轻轻抓住梅川的手。她读懂了他似哀求的眼神,像他这样的人早就看透了人世无常,还会舍不得什么?但为人父母的牵肠挂肚不同于孑然一身,一旦被迫辞别生命,焉能放心?梅川握紧列风的手,像一句无声承诺。

穿过芦苇丛后,叶白蛰伏于草丛里远望去,果见对面山下星火点点,看来追兵还未发现他们的踪迹,他思索片刻,带众人顺着漆黑树影穿过半座山崖,走出树林,踏上一条荒无人烟的小路。

枯枝上的乌鸦发出不祥的尖叫,列缺竟发现走上了通往朱雀堂的路。远方,大门蛛网盘踞,屋梁坍塌更甚,月光照在泥菩萨斑驳的脸上,这景象令他心潮翻覆。叶白是聪明的,找了处不起眼的幽冥之地,但也是故意的,这一路上下求索又倒流回了最初的相遇。

有千言万语要说,却突然没了一生的时间。

列缺哑着嗓子道:“爹,陪我说说话,我只剩你了。”

列风攥紧列缺胸口的衣襟,断断续续道:“那时我本来是要退隐江湖的,可遇到你坐在血泊里,那团血色里透着的东西,和你眼里透着的一样,和江湖、和朝堂透着的都一样,残缺不全,这世道残缺不全啊……所以我给你取名缺,是望你不缺。即便只剩你我两人好歹是一个家吧……”列风轻声叹了口气,“今日好想喝口酒……”

“好!回家我就给你买,以后你想喝多少都可以!”

“儿子。”

“嗯?”

沉寂片刻,列风忽而呵呵笑声如常,贴在耳边道:“午饭做好了放在桌上,记得回家吃。”

列缺蓦然停步,听闻他的心跳声骤断。他拼死咬住嘴唇憋住哭声,侧头看到肩上的列风好像睡着了,那一刻几乎呐喊出来,被梅川死死捂住嘴,她虔诚地念出一段佛偈。

“生者皆归死,容颜尽变衰,强力病所侵,无能免斯者,假使妙高山,劫尽皆坏散。大海深无底,亦复皆枯竭,大地及日月,时至皆归尽,未曾有一事,不被无常吞。上至非想处,下至转轮王,七宝镇随身,千子常围绕,如其寿命尽,须臾不暂停……”

清夜里,自六朝建成苟延残喘至今的朱雀堂忽然燃起熊熊烈火,火光刺破黑暗,照亮整个山坳,映得天际狰狞血红。岁月、佛堂、残骸、尸身……统统被列缺付之一炬。

隔天乌云蔽日,聂贞盯着这片废墟陷入沉思。

枯枝上插着一支不求人,木手似佛手般指天而立,他试图将之拔下,不求人却好像原本就长在树上一样纹丝不动,它是被掌力一瞬拍进去的,列缺以这种无声的方式宣称了自己的狂妄。

罗恒牵马前来,看见废墟也是一惊。

聂贞道:“此去北面是长江天险,南面是崎岖山岭,东面是大海,西面是城镇,你认为他们会往哪个方向?”罗恒沉吟片刻,道:“无论去哪里,都只在幽明之中了。”冷不丁忆起列缺在府中那番大言不惭的话,聂贞少见的大笑出声,拍掉手中灰尘,命道:“把刑部所有人马放上山,务必搜查每一寸土地。去大理寺知会钱瞻一声,聂某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虚情假意,我谅解他和梅川交情匪浅,但若继续隔岸观火下去,恐怕要被怀疑通贼了!”聂贞从袖中递出一枚令牌,“再有,取我手令去拜见左军都督府的欧阳玉大人,阐明此案原委,他定会鼎力相助。白日也好,幽明也罢,就算把天地翻转过来我也要抓到他!”

不得已时,也许会动一颗暗藏的棋子。罗恒恭敬地接下令牌,掌心里沉甸甸的,看样子是家族之物,一个“聂”字被缠绕在烦琐的花纹里,三只“耳”叠在一起,状如灵雀,他感觉自己就是这只雀,与虎谋皮而身陷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