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都督府的大牢破旧不堪的墙面上干涩冰冷,铸铁的栏杆上锁了几道铁链。陈六一被绑在木桩上,动弹不得。苏樱换了衣服,进了大牢,隔着栏杆往里看。

陈六一紧闭双眼,花白的头发有些蓬乱,双唇紧闭,脸上看不出一丝恐惧和颓废。

“陈统领。”

“你应该没什么要审问的吧?”陈六一依然闭着眼睛。

苏樱嘴角一牵,脸上泛起苦涩的笑,说:“你累了吗?”

陈六一苦笑:“累与不累,又能怎样?”

“这么多年,隐姓埋名,有家不能回的感觉怎么样?乞颜赤那。”

陈六一忽地睁开了眼,瞪着苏樱,转而又摇了摇头,苦笑着说:“你果然是我最得意的门生。”他抬起头,深呼吸了一下。“隐姓埋名也好,难回故乡也罢,如今不是都要结束了吗?”他想了想,“这样也好。”陈六一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倦容,长舒一口气。

“或许你觉得是个不错的结果,你欠下的人命债,又何止你这条命能还得清的?”

陈六一摇了摇头。

苏樱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陈六一一听,嗤鼻一笑,说:“是,是我杀的。”

苏樱顿时失色,伤心和愤怒一并涌上心头。此时她甚至希望陈六一将这件事推到别人身上,而不是这样平静地回答,好像那些生命都不值一提,好像父母的死毫无重量……

苏樱怔怔地看着陈六一,一瞬间她眼睛充血,额头青筋暴跳。

陈六一看见苏樱的样子,一脸欣赏地说:“樱儿,我是在死人堆里把你捡回来的,教你武功,帮你成为最出色的杀手,这十多年,你虽然不快乐,但你还活着。你可知,你父亲和母亲,噢,对了,还有你那个弟弟,在临死之时,是多么希望能活着。”

这番话彻底激怒了苏樱,她双手抱住头,疯了似的怒吼:“啊——啊——啊——啊——”

陈六一闭上眼睛,像被绑在绞刑架上的死囚,仿佛他已经料到自己会死在苏樱的刀下,又或许在这纷繁复杂、无限纠缠的宿命里,这是一个应当的结局。

苏樱忽然停住,从袖口抽出夜游,一道寒光闪过,只听见金属碰撞的巨响。苏樱一刀砍在了牢房的铁链上,铁链立即出现了一个豁口,她又抡起一刀,又一刀,铁链跌落在地,苏樱一脚踹开牢门,持刀奔向陈六一。

而此时,陈六一却闭着眼睛,扬起了脖子,准备好死在那把他为苏樱量身打造的刀下……

一丝风声,陈六一后颈子上泛起一阵凉意,他睁开眼看见苏樱把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泪流满面,持刀的手瑟瑟发抖。

“师父……”干涩的声音从苏樱的喉咙里发出,她鲜红的双唇不住地抽动,眼泪汩汩地流着。

听见这个称呼,陈六一心如刀绞,正如他所说,苏樱是他从死人堆里救出来的,他是无家可归的野狼,他残杀苏樱的父母,却呵护苏樱这头小狼长大。一股热流涌到喉咙,眼泪如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出,陈六一用力咬住自己的嘴唇……

“当——”的一声,夜游掉在地上,苏樱也瘫倒在地,她两只胳膊撑在地上,垂着头,肩膀不住地颤抖,事到如今,她仍旧下不了手……眼前的陈六一,花白的头发散落,老泪纵横……

忽然,一只强壮的手臂紧紧扶住了苏樱的肩膀,她不由自主地挣扎了一下,随即自己的颈部和后背上的穴位被重重地点了下去,一阵酥麻遍布全身,苏樱不再挣扎。

余逊尧的近身侍卫抱住了苏樱,并点了她的穴,见她不动了,便把她放在墙边。侍卫又找来狱卒把牢房的门上换了新的铁链缠了几圈锁住。

余逊尧背着手在牢房走廊里,看着苏樱发了疯似的要杀陈六一,陈六一却在牢房里镇定自若,他不禁感叹这陈六一真是老谋深算,几句话就正中苏樱的要害,几乎令苏樱就范。

他蹲下来,温和地对苏樱说:“苏姑娘,我知道你父母的大仇未报,你心中难以平静,可你看,牢房里这个人。”他指着陈六一说:“这个人,不是你一个人的仇人,他所犯下的错,必须受到大明律法的制裁,绝不是你一刀下去就可以了结的。我们需要还更多人清白,你明白吗?”

苏樱依然流着泪。

“你先回去休息,我会押送陈六一回京,你的仇,迟早会报,你放心。”余逊尧拍了拍苏樱的肩膀。

侍卫把苏樱扶起来,带离了牢房。一阵冷风吹过,苏樱清醒了许多,她回忆起刚才的情形心里百感交集,陈六一悲戚苍老的面容在脑海中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