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

滕珀尔霍夫

夜色尚未降临,薄暮依然昏黄,而德意志剧院的门口早已排起车龙。剧院与主街间隔着一个小花坛,原来为精致俊俏马车而设计的半圆车道将车流送至门前,只不过如今已不见旧时装饰精美的大马车,取而代之的是一辆辆插着小国旗的吉普公务车,街边昔日的林荫如盖现今也剩下烧得焦黑的树桩。剧院依旧是灯火辉煌,在渐暗的夜色中闪耀着璀璨的光芒。门前人声鼎沸,车门开闭的声音不绝于耳。盛大热闹的公演之夜,被炸弹损毁之处都隐没在银幕阴影之中,而其毫无损毁的新古典主义外观则在大堂枝形吊灯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我真不知道原来柏林还有这么多车。”艾琳感叹道,“我的天!”艾琳和亚力克斯从两个街区外的玛丽恩大街步行前来,于车流中穿梭迂回。

所有同盟国的“友军”都来了,有的还穿着制服,使得这个夜晚竟有点儿像某个国际会议的开幕式。运载煤炭的机群仍在上空低吟,但在所有人都面朝着灯光的这一刻,它们连同那些废墟一起潜匿在幽暗背景中。亚力克斯不禁想起以前魏玛那些星光璀燦的公演之夜的照片,时空变幻,动物宫剧院前的全套晚礼服蜕变为无暖气沙龙里的臃肿羊毛衫,唯一不变的是眼神里对隆重盛世的热切渴望。今晚的柏林正绽放着迷人的光芒。

入口大厅处挤满了候场的观众,大家都伸长脖子焦急地等着好戏开场。文化联盟倾巢而出,战争时期的针织套装搭配着闪眼的人造珠宝,时不时斜觑一眼同盟国友军妻子们的精致服装和雅致卷发。所有人都在举杯寒暄,玻璃杯中的起泡酒辉映着满室华灯,仿佛艰辛的封锁时期已彻底成为过去,只是记忆中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而已。

“记住,你等会儿会感到身体不舒服。”亚力克斯递给艾琳一盏酒杯,叮嘱道。

“我们自己的这幕戏。”艾琳奇怪道,“你看,那是克莱将军吗?”

“不知道,我没见过他。”

“应该是他,要不然就是这些军官都长得一个样儿。”

“亚力克斯。”露特·贝劳在身后打招呼,“你拿到票了?噢,你瞧我在说什么胡话,你都在这儿了。我有点儿兴奋过头了。你不介意我给你的是楼上的票吧?美国人都想要舞台前方的一楼座位,而法国人又……不过在二楼你可以清楚地俯瞰整个舞台。”她飘然自得道,“你能感受到吧?每一个人都兴奋无比!这么多年的战乱,现在……现在好像有一百万件事需要完成。”

“布莱希特怎么样?他紧张吗?”

“噢,你理解他的,还是那副慢腾腾的温吞样子。不过我知道,他只是在强装镇定而已,他心里肯定也挺忐忑的,毕竟这是他归国之后最重要的一场演出。我跟他说,虽然你十月份已经抵达柏林,但今晚才是你真正回家的日子。确保今日,1949年1月11日,在你人生旅途中记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而在多年之后,人们会好奇探询,在《大胆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公演的这一夜,你究竟怀揣怎样的心情?噢,抱歉。”她终于注意到被冷落在一旁的艾琳。

“艾琳·格哈特。”亚历克斯介绍道,“从战前就认识的老朋友了。”

“战前……”露特细细呢喃道,“你知道有趣的是什么吗?我们在这儿排演30年战争期间的一些场景,而在蒂尔加藤散步时,我发现眼前仍是一样的凄然景象,似乎和那时并没有什么区别。”她伸出双手做天平状,“里面,外面,都一样。他真是太有远见了,虽然舞台上演的是30年战争时的故事,但台下的观众必定感同身受,深有体会。一出发生在柏林又关乎战争的剧目,还有谁能比在座的他们更有感触?”

“艾琳,竟然在这儿碰到你!太好了!我还在想……”艾尔斯贝特倾身亲吻艾琳的脸颊,面色苍白,眼神躲闪,“噢,亚力克斯,你也在这儿。埃里……”她及时住口,飞速窘迫地用余光扫视四周,以防有心人偷听。还好露特已经渐渐走远,融入人群之中了。

“挺好的,他好了很多。”

“那就好。看来古斯塔夫给他开的药起作用了,他对家人总是如此慷慨贴心……”

“他也在这儿吗?”艾琳截住话头,问道。

“是的,他去取饮品了。我的天!看着这里灯火如此辉煌,而我们那边每天却只有两个小时电量供应,电一来,我们就得抓紧时间匆忙做好所有事情,电熨斗,缝纫机等,都必须在断电之前赶紧处理妥当。冰箱就不用指望了,要能有个冷藏盒我就谢天谢地了,可我们又能去哪儿找到那么多冰块呢?最糟糕的是,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电,有一次竟然在凌晨一点恢复供电,我只能强撑着惺忪睡眼熨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