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3/6页)

我知道,作为一位出色的专业人士,史迈利肯定会在客户登门拜访之前早早就位,就像最近这几个月以来我做的一样:坐在同一张用战争期间的松木做的破旧的黄色桌子前,桌子的边缘被烧成了棕褐色,据说是德国佬干的;桌上摆着同一部老式电话,拨盘上既有数字也有字母;同一张手工上色的女王照片,是她二十岁时骑在马背上拍的。我仿佛看到史迈利皱起眉头盯着手表,然后拉长了脸环视着和平常一样乱糟糟的房间,因为从大家能记起的时候开始,我们一直在跟国防部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以决定负责打扫卫生的究竟是他们,还是我们。我仿佛看见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绢——又是很费劲,史迈利不管做什么动作都得费一番工夫——擦掉他那把木椅子上的尘垢,然后提前把桌子对面霍索恩要坐的椅子也擦干净。接着就像我自己也做过好几次的那样,把女王陛下的照片擦拭干净,摆正相框,让她那双年轻的、充满理想的眼睛重新焕发出光彩。

我估计史迈利已经在提前研究谈话对象的心理了,任何优秀的情报官员都应该做到这一点。不管怎么说,一个当过士官长的老兵肯定还是希望看到他这里井井有条。然后我看到了霍索恩本人,准时得分毫不差,在看门人的带领下走进房间,身上穿着他最好的一套西服,衣扣像军装一样扣得整整齐齐,靴子的尖头擦得铮亮,像七叶树果似的在暗中闪闪发光。史迈利在会面记录单上对霍索恩的描述只有寥寥几句,却非常传神:身高五英尺七英寸,灰白的短发,胡须剃得很干净,一副军人仪表。其他特征:左腿微跛,穿着军靴。

“我是霍索恩,先生。”他干脆地说道,随即以立正姿势站好,史迈利好不容易才劝他坐下来。

史迈利那天的身份是诺丁汉少校,有一张带照片的气派卡片可资证明。这会儿我读着史迈利写的报告,口袋里也装着一张类似的卡片,上面的名字是内德·阿斯科特上校。可别问我为什么要选阿斯科特这个名字,你只需要知道我在选择地名作为化名的时候,又一次下意识地模仿起了史迈利小小的习惯。

“长官,您要是不介意的话我想问问,您来自哪个部队?”霍索恩坐下后问史迈利。

“综合后勤服务部队。”史迈利说道,上头只允许我们这么回答。

不过我敢肯定,这句话史迈利很难说出口。和我一样,他也不情愿把自己说成某种从不参与战斗的人。

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霍索恩带来了他的那些勋章,用一块擦枪布包着。为了他,史迈利很有礼貌地逐一查看了勋章。

“是为了我们的儿子,先生,”老人说,“我一定得来问问您。我妻子——唉,她根本都不愿意再听了,她说那都是他在胡说八道。但我跟她说,我得来问问你们。我告诉她,哪怕您拒绝回答都没关系,可要是不替儿子问问清楚,我就没有尽到自己对他的义务。”

史迈利什么都没说,可我敢肯定他的沉默之中带着同情的意味。

“少校,您要知道,我们只有肯这么一个儿子,所以这是很自然的。”霍索恩带着歉意说道。

史迈利还是让老人慢慢地说着。我不是说过他最善于倾听吗?史迈利不需要问什么问题,就能引导着你把答案说出来,这全都是因为他倾听的时候特别真诚。

“我们不是想打听什么机密,少校。我们也不问那些不该知道的事。可是先生,霍索恩太太快不行了,她临走之前需要知道那件事究竟是不是真的。”要问的问题他早已仔仔细细地准备过,现在他提出来了,“我们的儿子,他是不是——肯是不是——虽然看起来一直在干着违法犯罪的勾当,但其实他是在苏联执行敌后任务?”

看到这儿,你也许可以说,我第一次赶在了史迈利的前头。这仅仅是因为我在苏联处待过五年,对以前执行过哪些任务一清二楚。我感觉到一丝笑意浮上了我的脸颊,而我对这个故事的兴趣也变得更浓了。

不过我敢肯定,史迈利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东西。我估计他的表情变成了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就像个内务官员。也许他摆弄了一下眼镜,他那副眼镜总让人觉得应该架在一张更大的脸盘上。最后史迈利问霍索恩为什么会这么想,不过他问话时很真诚,不带丝毫怀疑。

“是肯跟我们说的,长官,就因为这个。”史迈利这边还是没有任何表示,只不过永远敞开着那扇门,“您知道,霍索恩太太不愿到监狱里去看肯。我会去。每个月都去。他因为严重伤害罪被判了五年,因为是惯犯又加了三年。我们那个年代还有保护性拘留。我们坐在监狱的食堂里,我和肯坐在一张桌子旁边。肯突然把脑袋凑过来,压低嗓子对我说:‘别再到这儿来了,爸。这样我很难受。我其实并不是被关在监狱里,你知道。我是在苏联。他们特地把我带回来,就是为了让你能看看我。我在做敌后工作,不过可别告诉妈。写信给我没问题,他们会把信转过去的。我也会以囚犯的身份给你回信,我假扮的就是个犯人,因为没有比监狱更好的掩护场所了。不过事实是,爸,我跟你当年在沙漠之鼠部队156一样,也在为祖国效力,我们这些最优秀的人就是为了这个才来到世上的。’打那以后我就没再要求去探视肯。我觉得我必须服从命令。当然,我给他写了信,是写到监狱去的。寄给霍索恩,编号多少多少。三个月之后我会收到他用监狱的信纸写的回信,每次看到信我都觉得儿子和以前不一样了。有时候字写得很大,很用力,好像有点生气;有时候写得又小又匆忙,好像没时间似的。有一两次信上还写着我不认识的外国字,大部分又划掉了,好像他都不会用自己的语言写信了似的。有时候他会给我一点儿暗示。他会说:‘我有点冷,不过很安全。’他会说:‘上个星期我锻炼得有点过头了。’我没告诉我妻子,因为肯不让我告诉她。而且就算说了,我妻子也不会相信。我把那些信拿给她,她直接就推开了——这太让她伤心了。但是肯死的时候我们都去了,看到他的尸体躺在监狱的太平间里,给戳得稀烂。足有二十处刀伤,可是连是谁干的都不知道。她没哭,她从来都不哭,但这跟杀了她没什么两样。坐公共汽车回家的路上,我实在忍不住了。‘肯是个英雄。’我对她说。我是想让她醒醒,因为她整个人都木呆呆的。我抓住她的袖子轻轻摇了摇,让她听我说话。‘他不是什么卑鄙的罪犯,’我说,‘我们的肯不是那样的人。从来都不是。杀死他的人也不是罪犯。是那帮赤色的苏联人。’我把袖扣的事也告诉了她。‘肯在编故事,’我妻子说,‘他总是这么干。他不明白谎言和现实有什么区别,从来都不明白,这就是他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