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库洛的小战舰

四十八小时后在香港是星期日晚上。库洛在小巷子里小心走动。由于起雾,暮色提早降临,却因住家过于紧密接触,容不得暮色进逼,因此高挂数层楼上,与晒衣绳和电线同高。高温、污染的雨珠喷洒而下,小吃摊的柳橙香味随之扬起,滴答打在库洛草帽檐。他人在中国,身处海平面,他最爱中国的这一面。而中国人正逐渐清醒,准备庆祝夜晚来临:歌唱声、喇叭声、警报声、锣声、讨价还价声、烹饪声、以二十种乐器演奏小调,或是一动也不动站在门口,观看这位外表华丽的洋鬼子小心翼翼东闪西躲。这些库洛全都喜欢,却最疼爱小战舰,华人都如此称呼他们的秘密耳语人。其中他最疼爱的是菲比·崴费尔,是典型而平实的例子。这趟路为的就是去看她。

他吸了一口气,品味熟悉的乐趣。东方从未让他失望过。“阁下,我们对他们殖民,我们腐化他们,我们剥削他们,我们轰炸他们,抢尽他们的城市,无视他们的文化,再以我们分支无穷的宗教派系来混淆他们。我们又丑又臭,让他们遮眼又掩鼻。欧洲人之臭,让他们退避三舍,而我们钝到不自知。然而我们坏事做绝,还拼命想更尽力使坏,却几乎无法探知亚洲微笑下面的奥秘。”

其他独自前来此地的欧洲人,可能就不是如此心甘情愿了。山顶那帮人,就不会知道这地方的存在。居住跑马地的英国太太,整日闭关于政府住宅区,若来到这里,会发现本地最令她们讨厌的事物全集中在此。此区并非治安欠佳,但也不是欧洲。欧洲风情的中环与毕打街距离这里半英里远,那里电动门为你开启,迎接你进入空调室。其他欧洲人在担忧之余,恐怕会在无心的情况下瞪人几眼,那可太危险了。在上海,库洛知道因看人不顺眼而意外死亡的事件不下一桩。尽管库洛注视的眼光一向亲切,他尽量让步,言行举止保持谦逊。停下来购物时,他会向路边摊业者客气问好,他的广东话词汇丰富,发音却不标准。付账时,业者会因他是异族而加价,他也不找碴。

他买的是兰花与小羊肝。每星期日都买,光顾所有竞争的摊位以示公平。广东话派不上用场了,他会搬出辞藻华丽的英语来应付。

他按下门铃。菲比与库洛一样,都装有门口对讲机。总部曾下令,对讲机应该属于标准配备。她在信箱里塞进一片石南以招来好运,而这也是安全讯号。

“嗨。”是女孩的嗓音,从对讲机传出。有可能是美国人,也有可能是广东人。她以“什么事?”来质问对方。

“赖瑞叫我皮特。”库洛说。

“上来吧,赖瑞正好在。”

楼梯间伸手不见五指,散发着呕吐秽物的恶臭,库洛的脚跟踏地时,发出锡板压石子路般的声音。他按下定时开关的灯光,灯没亮,因此不得不摸黑走上三层楼。上级曾通过提案,想为她找更好的公寓,却因西辛格离去而不了了之,如今希望消失,某种程度上讲,连菲比也一起完蛋了。

“比尔。”她喃喃地说,等他进门后关上门,在长了老人斑的双颊各亲一下,是漂亮女孩亲吻亲切叔伯的动作,只不过她并不漂亮。库洛送她兰花。他的神态温柔热切。

“亲爱的,”他说,“我亲爱的。”

她在颤抖。套房里摆了一张床,一台瓦斯炉,一座洗手台,另外有一附带淋浴间的厕所。如此而已。他走过菲比身边来到洗手台,打开羊肝,喂给猫吃。

“噢,比尔,你会宠坏她的。”菲比边说边对着鲜花微笑。他在床上摆了一只棕色信封,但两人避而不谈。

“‘比尔’最近怎样?”她说,故意把他的名字说得怪腔怪调。

库洛在门上挂好帽子与手杖,正在倒苏格兰威士忌:纯酒给菲比,加苏打的给自己。

“菲比最近怎样?这样问比较合适。那边情况怎样?又长又冷的一个礼拜?怎样,菲比?”

库洛进来前,她已将床铺弄乱,将蕾丝边的睡衣放在地板上,因为就这一带而言,菲比是半“鬼佬”混血儿,跟肥胖的洋鬼子上床赚钱。在压扁的枕头上方,挂着瑞士阿尔卑斯山的风景画,似乎每个华人女孩都爱挂,而在床边抽屉柜上贴的是她英国父亲的照片,是她惟一见过的照片:出身萨里郡多金的小职员,当时刚抵达香港岛,圆形衣领,蓄小胡子,直盯前方,眼神略显疯狂。库洛有时候心想,该不会是在他被枪杀后拍的吧。

“现在没事了,”菲比说,“现在还好,比尔。”

她站在他肩头边,让水注满花瓶,双手抖得厉害。星期天她的双手通常会抖。她身穿灰色长袍女装以表现北京精神,金项链是表扬她服务圆场十周年的纪念品。总部一时兴起,荒谬到想表达骑士精神,决定在珠宝名店“Asprey”定做,然后包装后寄给她,附上一封信,由潘西·阿勒莱恩亲笔签名。潘西在位时运气欠佳,后来由史迈利接班。那封信她只准看不准留。装满水后,她想将花瓶捧到桌上,手却滑了一下,所以库洛伸手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