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城堡乍醒

史迈利首先试探山姆的城府,而山姆本身也如同扑克牌高手,试探了一下史迈利。有些外勤情报员,特别是资质聪颖者,自己不明全局时反而沾沾自喜。这种人处理繁杂细节很有一手,却很固执地点到为止。山姆也有此倾向。史迈利先翻阅档案,以几件无关痛痒的旧案测试他,借此一窥山姆目前的性情,并确认他记忆是否正确无误。他单独接见山姆,因为若有他人在场,情势将为之改观:不是更热烈就是更冷淡,肯定有所不同。事后,整件事公开后,只剩追加问题未解时,他的确从楼下召来康妮与狄沙理斯博士,也让吉勒姆旁听。不过那是之后的事,眼前的史迈利正单独与山姆斗智,全然不让对方知道所有个案文件已遭销毁,在麦克尔沃死无对证的情况下,山姆是现阶段惟一目睹过某些关键场面的人。

“好吧,山姆,你回想一下,”史迈利终于判定时机成熟后问道,“你在万象时,有没有接过一项请求?是从伦敦这边传过去的,内容包括几张巴黎寄去的汇票。只是标准的请求,请收件人针对归属不详的外勤询问,加以证实或否认之类的东西,有没有印象?”

他面前的纸张写了一串笔记,显然问话的人打算细水长流,这只是开始。他一面说话,一面以铅笔做记号,看也不看山姆。就算不看,由于常人闭眼时听觉反而更加灵敏,史迈利仍能感觉到山姆的注意力紧绷起来:换言之,山姆稍微伸展双腿,相互交叉,手势减慢到几近停止的地步。

“每月转账到印支5银行,”山姆经过一段适度的停顿后说,“数字很大。从加拿大在巴黎分行的海外账户付款。”他说出账户的号码。“每月最后一个星期五付款。开始日期是一九七三年一月前后。我当然有印象,没问题。”

史迈利立时察觉到山姆准备长期抗战。他的记忆清晰,信息却拮据,比较像准备开战,而不像坦白的应答。

史迈利维持驼背看文件的姿势说:“我们现在得在这方面探讨得稍微详细一点,山姆。归档的时候,出现了一些差错,我希望靠你来更正一下。”

“没问题。”山姆又说,怡然自得地抽着棕色香烟。他看着史迈利的双手,偶尔也以刻意的闲散态度注视他的双眼,不过为时甚短。而史迈利这边则尽情想像外勤情报员生活中能碰到什么错误的抉择。山姆摆出守势,极有可能是想保护离题甚远的事物。举例而言,山姆在报公费时曾动过手脚,担心被查出来。或者他曾闭门造车捏造报告,而没有外出冒生命危险;再怎么说,以山姆这种年龄的外勤情报员,优先考虑的是个人安危。或者情况完全相反:进行调查时,山姆稍微超出总部容许的范围,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为避免交白卷,他找上了情报贩子。或是他与当地表亲另有交易。或是他遭当地警方勒索——以间谍训练中心沙拉特的术语来说,天使在他身上烙下印记——他只好兼顾双方,为的是生存与微笑,以保住圆场的退休金。为了解读山姆的动向,史迈利知道必须随时掌握上述选择以及其他无数的选择。想观察世界,坐在办公桌前观察是个很危险的举动。

因此在史迈利提议下,两人开始追忆往事。山姆说,伦敦请求外勤调查的文件,是以标准形式送抵他手中,与史迈利的描述相差无几。送抵山姆手中的是老麦克,在他调职巴黎之前一直是圆场驻万象大使馆的居间人。晚上在安全联络站见面。文件不过是些例行公事,即使俄国的成分从一开始就显而易见。山姆事实上还记得老早就对麦克说:“伦敦一定认为这是莫斯科中心的地下基金。”因为他瞧见圆场苏联研究处的代号夹杂在电报的首页。(麦克没有必要让山姆看那份电报,史迈利记下。)对于他这番观察,麦克的响应山姆也记得:“他们当初太不应该炒老康妮的鱿鱼。”他当时说。山姆也全心赞同。

山姆说,其实那份要求相当容易应付。山姆在印支已有朋友,交情很不错,以钱宁称呼。

“这里有建档吗,山姆?”史迈利客气地询问。

山姆避免直接回答,而史迈利也尊重他的拒答。将所有友人通报总部建档,甚或调查友人身家背景,这样的外勤情报员尚未出生。正如魔术师紧抱秘诀不放,外勤情报员基于不同原因,也对消息来源尽量保密。

钱宁靠得住,山姆强调。他在过去几桩武器交易与毒品案中表现突出,山姆愿随时随地以人格担保。

“噢,这些东西你也负责处理啊,山姆?”史迈利以敬重的口吻询问。

原来山姆也曾兼差,效力于地方毒品管制局,史迈利记下。许多外勤情报员都兼过这种差事,有些甚至获得总部的首肯:在他们的世界,将这种行为比拟为贩卖工业废料。是一种特权。因此不值得大书特书,但史迈利仍将这份信息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