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乔治的爱马

肌肉发达的外交部才子罗迪·马丁台尔说,惟有乔治·史迈利才肯自愿挑起遇难船船长这种差事。他又说,惟有史迈利才肯痛上加痛,偏偏选上这个时机抛下偶尔脱轨的美娇娘。

第一眼看见乔治·史迈利,甚至再看一眼,都看不出他是做出上述两种事的人,马丁台尔立刻点出。他身材矮胖,有些小地方优柔寡断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他生性害羞,因此令他时而显得自大,在马丁台尔这类招摇狂妄的人士眼中,他的谦逊简直可视为耻辱。此外他也有近视的毛病;此地刚受重创后的那段时日里,如果看见他佩戴圆形眼镜,身穿公务员制服,细瘦寡言的彼得·吉勒姆随侍在侧,于白厅丛林的湿软小径上如履薄冰地前进,或是看见他在如今归他执掌的圆场里,身处五楼凌乱的“觐见室”(那里活像爱德华国王的陵墓),日夜埋首文书堆中,那么旁人恐怕会误认为“地鼠”之称号非他莫属,而非已故的俄国间谍海顿。日夜在如洞穴般、半荒废的大楼加班,他的眼袋转为淤青,笑容也罕见,然而他绝非天性不苟言笑;现在有时连从座位上起身都让他气喘不已。挺身直立时他会稍停,嘴巴微张,以摩擦音发出小小的一声“啊”,然后才继续动作。他的另一项招牌动作是以领带宽的一头擦拭眼镜,使他的脸孔赤裸得令人局促不安,令一名极为资深的秘书——术语是“妈妈”——不只一次险些按捺不住(而这种冲动,若看在心理医师眼里,必定小题大做一番),几乎想冲向前去,为他挡这批他似乎决心达成的艰难任务。

“乔治·史迈利不只是在清理马厩。”同一位罗迪·马丁台尔评论。他在加里克俱乐部的午餐桌前发言。“他还把爱马赶上山去,吆喝着‘左转,左转’。”

其余谣传,对他的辛劳就不那么尊重了。支持这些谣传的部门,主要是想竞标拿下此一摇摇欲坠的单位。

“乔治正仰赖过去的名声过日子,”情况持续数月后他们说,“逮到比尔·海顿只是侥幸。”

再怎么说,他们表示,逮住海顿是多亏美国密告,绝非乔治的功劳;功劳应归美国表亲,不过美国很有技巧地保留下来。不对不对,另有人说,功劳应归荷兰人。是荷兰人破解莫斯科中心的密码,通过关系传递过来,问罗迪·马丁台尔便知。当然是马丁台尔了,毕竟他是圆场专业散播误导信息的人。如此各方你来我往传言不断,对此似乎一无所知的史迈利保持沉默,却休了娇妻。

众人几乎不敢置信。

众人大感震惊。

一生从未爱过任何女子的马丁台尔,特别有受到侮辱的感觉。他在俱乐部里大肆张扬了一下。

“未免太厚颜无耻了吧!他出身卑微,太太有一半的索坜(Sawley)血统呢!未免太条件反射了吧。根本残酷得像条件反射动作。老婆犯的小过错完全正常,他也忍了好几年——各位听好,是他逼得老婆不得不犯错的——结果这个矮子做了什么好事?回头过来反咬她一口,学拿破仑狠心踢得她满地找牙!简直是丑事一桩。告诉各位,这是丑事一桩。我这人一向宽大为怀,自认不是没见过世面,不过史迈利的做法太过分了。的确很过分。”

马丁台尔总算说对了,说多了偶尔难免正中红心。事实摆在眼前,人人都看得到。海顿死后,往事也一笔勾销,史迈利夫妇抛弃分歧,套套虚礼,破镜重圆后迁回切尔西区贝瓦特街上的小房子。夫妻甚至尝试打入交际场合。两人应邀赴宴,自己也宴请宾客,场面符合乔治的新头衔;美国表亲,一两名国会大臣,以及各式各样的白厅老大,全都应邀前来,尽兴而归。甚至有数周时间,他们以略具异国风情的夫妻档姿态,出入较高层官僚圈。后来一夕之间,乔治·史迈利离开妻子的视线,在圆场觐见室后方简陋的阁楼过夜,无疑令她很不是滋味。转眼间,圆场的阴郁气氛似乎逐渐融入他的脸孔,如同灰尘蒙上了囚犯的五官一般。反观在切尔西独守空楼的安恩·史迈利,对弃妇的角色极不适应,内心极难接受。

全心奉献,知情者说。如和尚般禁欲。乔治是圣人。以他这种年龄更难能可贵。

胡说,马丁台尔派人士反驳。全心奉献,对象是什么?那栋枯燥无味的红砖怪物里,还留有什么东西需以自焚之举来解救?就算是在卑劣的白厅,或是,上帝救救我们,就算是在卑劣的英国,还有什么地方需要如此倾心奉献?

工作,知情者说。

什么工作?这些自认圆场观察家的人士以假音抗议,一面效法蛇发女妖四处散布片段零碎的所见所闻。裁撤了四分之三的部属,仅留几个帮他泡茶的老太婆,情报网还被炸成碎片,他又有什么工作好做?他的海外驻地情报官,他的爬虫基金4,皆遭财政部冻结——他们指的是他的业务账户——白厅与华府却找不到能称兄道弟的朋友。除非你把拉康也算做他的朋友,那个内阁里走路像跳舞的假道学,一让他抓到机会,总是决心为乔治赴汤蹈火。拉康自然愿为他两肋插刀了,否则他还剩什么?圆场是拉康的权力基地。圆场没了,他等于是——其实老早就是了——阉鸡一只。拉康自然而然会嚷几句战斗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