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水如天(第2/25页)

“那也不一定。”

“啊?”柳泌惊惶地看着郭念云。

“圣上升仙而去,人间自不会缺了皇帝。”

柳泌汗如雨下,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良久,郭念云才用厌倦的语气道:“柳国师先下去吧。我以后有事,再请你来。”

“是。”柳泌面色惨白,躬身退了出去。

郭念云顿时感到头晕目眩,全身乏力得像要虚脱了似的。

到头来,她还是说不出口。

好在柳泌已经被慑服了,郭念云在心中安慰着自己,所以,晚点再说也来得及。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个念头酝酿已久,但真到提起时,仍然感到了剜心刺骨般的痛,而非原先以为的恐惧。

难道,自己对他仍存有一丝情分吗?

不。即使很久以前曾经有过,这一丝情分也早在年复一年的猜忌和冷漠中消耗殆尽了。她对他的仇恨,累积了那么久那么深,难道还不足够赋予她勇气,支撑她去采取必要的行动吗?

绝对是必要的!

过完年皇帝才满四十二岁,正是春秋鼎盛之时。少阳院中的太子并不受到重视,因为在众人看来,皇帝体魄强健,精力旺盛,至少还能在位十年。这么长的时间里,储君之位尚存变数。

但对于郭念云来说,正是这种不确定快要把她逼疯了。

就在不久前,皇帝刚刚罢免了宰相崔群,再度令郭念云对太子的地位感到了极大的不安。崔群是朝中以清廉正直著称的宰相,一直很受皇帝的器重。前太子李宁去世之后,皇帝举棋不定了很久,好不容易才决定立郭念云所生的李恒为太子,还特意吩咐庶长子澧王上了一篇推让表。当时崔群便谏道,只有对自己应得的才需推让,如果本不应得就谈不上推让。澧王是庶子,太子之位本来就轮不到他,所以上推让表是多此一举。

崔群的这番仗义执言颇令皇帝难堪。其实崔群算不上郭系人马,也从不对郭家趋炎附势。他支持立郭念云所生的嫡子为太子,完全是基于宗法体制的正统,所以才更显得难能可贵。

然而前不久,就是这样一位忠直又能干的宰相,仅仅由于替皇帝上尊号的争论便遭到了贬谪。当时,宰相皇甫镈主张加“孝德”二字,崔群却认为已有的“睿圣”二字包含了孝和德的意思,没必要再重复。本来只是很小的意见分歧,竟令皇帝勃然大怒,很快就找了一个理由,罢免了崔群的相位,打发他去当湖南观察使,逐出京城了。

朝野对此有诸多议论。有说是皇甫镈小人谗言,成功地排挤掉了朝中对手;也有说是皇帝素来对“孝”字最敏感,崔群这回直言没有掌握好分寸,犯了皇帝的大忌。但郭念云却嗅到了别样的危险气息。

她知道,皇帝对太子李恒从来就没有满意过,那个该杀的吐突承璀也一直在私下撺掇皇帝,废了李恒的太子位,重立澧王为太子。吐突承璀是皇帝的头号心腹,他敢于运作此事,只因为他看透了皇帝内心深处的想法。换句话说,皇帝是在利用吐突承璀之口,将自己不可告人的企图暴露出来。

罢免崔群,除了别的原因,一定还有为换储而扫除障碍的目的。

正当郭念云惴惴不安时,又由佛骨引发了吐蕃囚犯的案件。对旁人来说,这或许只是一起未遂的解救人质案,但对于郭念云来说,却是心底的伤疤再次被血淋淋地撕开。

二十多年前的噩梦重演,从金仙观到太极宫的密道中,再现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过程。而郭念云正是在二十多年前的那次吐蕃人质逃亡中,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虽然她侥幸地死里逃生了,对于皇帝乃至先皇的恨,却从此深种在郭念云的心中,发枝开叶,渐渐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

想当年她才刚嫁给广陵郡王李纯不久,便与他赌气跑到金仙观去修道。郭念云承认,自己那时确实任性了些,但李纯对她这位新妇的冷漠态度,恐怕连出身小家小户的女子都受不了,更遑论自视甚高的她。须知郭念云的母亲可是赫赫有名的升平公主,当年嫁入郭家时被丈夫教训,回宫去向代宗皇帝哭诉,代宗皇帝就曾含泪劝女儿:忍了吧。若不是郭子仪再造唐室,这江山早就不是咱们李家的了。

所以,李纯有什么权利让她郭念云看脸色?

那一次,正是先皇安排郭念云去金仙观修道的。金仙观是皇家道观,配得上郭念云的身份。就如代宗皇帝帮女儿升平公主在亲家面前打圆场,先皇身为郭念云的公公,也是在竭力周旋,替儿子李纯弥补吧。

然而金仙观下的地道直通太极宫中三清殿下的地牢,地牢里还关押着吐蕃重犯论莽热,这个绝密在当时只由先皇掌握着。论莽热意外逃脱,在金仙观中大开杀戒,郭念云差一点儿就成了吐蕃人的刀下鬼,先皇自然不可能未卜先知,所以只能说他顾虑不周,好心办了坏事。幸亏郭念云毫发无伤,案发后便吸取了教训,乖乖回广陵王府做她的郡王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