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三个月后 48

康沃尔郡,纳瓦斯港

别墅坐落在一块小潮滩边,它就像船一样低矮结实,上面开着精致的双扇门和白色的百叶窗。加百列是在周一这天回来的。到了周三,一幅十四世纪的荷兰祭坛画经由伦敦圣詹姆斯的伊舍伍德艺术馆转运到了这里。画是由松木加固的板条箱装运的,两个壮硕的小伙子把箱子抬上狭窄的楼梯,搬进了加百列的工作室。他们一身酒气,熏得满屋子都是怪味儿,加百列只好把窗打开,在屋子里喷了一烧瓶刺鼻的三丙二醇甲醚。

他慢条斯理地拆开装画的板条箱。由于祭坛画年代久远,容易破损,装它的箱子不止一个,而是双层的,里面的箱子用于固形,外面的箱子用于防震。拆开板条箱后,他取出缓冲用的泡沫填充物,撕下硅油包装纸,把经过层层保护的祭坛画小心翼翼地放在画架上。

这是一组三联画正中央的一幅。油画高约三英尺,宽约两英尺。画板由三块橡木板拼接而成,木板上带有垂直纹理一一这肯定是波罗的海橡木,佛兰德斯画派的最爱。他在一张便笺本上写下了画的诊断信息:翘曲严重,第二块和第三块木板之间出现裂痕,油彩大面积剥落,破损严重。

要是画架上放的是他的身体而不是祭坛画,他会如何诊断呢?下巴骨折,右颧骨碎裂,左眼窝骨折,脊椎碎裂,左桡骨因犬咬伤骨折,需要打狂犬疫苗。脸部需要缝一百针,以修复二十余处割伤及严重裂伤,面部浮肿及破相。

他希望自己能像修复这幅画一样修复自己的脸。特拉维夫的医生告诉他,只有时间才能让他恢复原本的面容。三个月过去了,他还是不敢照镜子。而且他知道,时间对于一个五十岁的人来说,可算不上是什么忠实的朋友。

接下来一周半的时间里,他什么也没做,只是一个劲儿地埋头看书。他的私人藏书里有好几本研究罗吉尔·凡·德尔·维登作品的权威论著,朱利安也很体贴地寄了他的两部大作过来,这两本书恰好都是用德语写的。加百列把书摊放在工作台上,自己坐上一张高高的硬板発,像自行车手一样弓着背,趴在桌子上看书,两只拳头抵着太阳穴。他时不时抬起头,凝视一下画架上的祭坛画,或者透过天窗看着窗外的雨水汇聚成涓涓细流。看了一会儿,他便埋头继续阅读。

他拜读了许多艺术史学家的皇皇巨著,这些艺术史学家包括马丁·戴维斯、洛恩·坎贝尔、潘诺夫斯基、温克勒、于兰、迪杰斯特拉。当然,他还通读了弗里德伦德尔的专著《早期尼德兰绘画》第二卷。要想修复罗吉尔这一派艺术家的作品,又怎少得了博学多才的弗里德伦德尔的加持?

他工作的时候,传真机里有时会吐出新闻剪报,每天至少一次,有时候一天两三次。一开始,媒体称之为“罗尔夫事件”,后来又不可避免地升级为“罗尔夫门”。最开始曝光这起丑闻的是《新苏黎世报》,紧接着,伯尔尼和卢塞恩的媒体纷纷跟进,然后是日内瓦。没过多久,消息就传到了法国和德国。第一家报道这起丑闻的英文媒体是伦敦的一家报社,两天后,美国一家有名的周刊也迅速跟进。报道中的事实少得可怜,大部分都是捕风捉影,它们是不错的消遣读物,但却谈不上是好的新闻稿件。有传言称,罗尔夫有一批秘密藏画,这批藏画给他带来了杀身之祸。有人将罗尔夫的死与瑞士神秘的金融家奥托·格斯勒联系起来,对此,格斯勒的发言人表示,所有的传言都是恶意造谣和污蔑。当格斯勒的律师开始敲山震虎,警告要对相关人士提起诉讼时,雪片般的报道很快销声匿迹了。

瑞士左翼要求议会及政府展开全面调查。有段时间,伯尔尼方面迫于压力,似乎真的要深挖事情的内幕。骇人听闻的名字会被曝光,位高权重的人士会名誉扫地。但是很快,丑闻的风波便自行消退了。瑞士左翼惊呼瑞士当局粉饰罪行,犹太人组织怒斥瑞士姑息养奸。又一起丑闻冲进了车站大街的下水道里。阿尔卑斯山阻挡了这起风暴的势头,伯尔尼和苏黎世又一次幸免于难。

不久之后,这起丑闻又有了奇怪的后续发展。有人在伯尔尼高地的一处冰隙里发现了联邦安全局的高官格哈特·彼得森的尸体,显然他在登山时发生了意外。不过只有远在康沃尔工作室里的加百列才知道,彼得森并非死于意外。格哈特·彼得森只不过是格斯勒银行的又一笔存款而已。

虽然亡父的丑闻闹得沸沸扬扬,安娜·罗尔夫却试图置身事外。威尼斯之行大获成功后,她开始在欧洲各地巡回演出,不仅举办声势浩大的独奏会,也与欧洲大陆的各大乐团同台献艺。乐评人对她的表现交口称赞,说她的演奏和从前一样激情澎湃,令人叹服,尽管有些记者抱怨她不肯坐下来接受访问。当记者们对她父亲的死刨根问底时,她发布了一则书面声明,将所有问题丢给了苏黎世的一名律师。律师则严把口风,说这些问题涉及当事人的隐私,且此案尚在调查,不便置评。一来二去,等人们追问的兴致过了,便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