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多了,肠胃全部纠结成一块;连续磨牙磨了五小时,磨得下巴疼痛难耐。艾玛大概也有不适。我旁边的枕头上有她拔下来的睫毛,我把整堆睫毛扫到掌心上,一根一根拨着看,硬硬的,上了睫毛膏,把我的手心晕染成靛青色。我弹一弹,把睫毛弹到床头柜上的碟子里,接着就跑去厕所里呕吐。

我从来不在意呕吐。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生病,我妈站在后面帮我拢着头发:乖孩子,把脏东西通通吐出来,吐到干净为止。我后来发现我很喜欢干呕,喜欢虚弱,喜欢把秽物吐出来。的确,事实就是如此。

我把房门锁上,脱光衣服,躺回床上。我的头从左耳痛到脖子,一路往下延伸到整条脊椎。我的肠子在玩乾坤大挪移,痛得我连嘴巴都张不开。我的脚踝像有火在烧。我的血还在流,床单上开满了一朵一朵红花。艾玛睡的地方也被血染成一片:胸口擦伤的血颜色比较淡,枕头上的血颜色比较深。

我的一颗心跳得很快,几乎喘不过气。我必须去探一探我妈的口风,看她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看到艾玛了吗?我有大麻烦了吗?我惊惧到肠胃翻搅。恐怖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我一面把头埋进枕头里呜咽,一面这样告诉自己。我完全忘了那两个女孩,我根本连想都没有想到她们:安死了,娜塔莉也死了。更可恶的是,我居然背叛了玛丽安,任由艾玛取代她的位置,还在梦里面不理她。我一定会有报应的。我抽抽搭搭地,一面“呃——”,一面“呕——”,一直哭到枕头湿透。我整张脸像气球,浮肿得跟个酒鬼一样。这时,门把手颤巍巍地动了一下。我收住哭声,抹一抹脸颊,巴望寂静可以赶走门外的人。

“卡蜜儿,开门。”是我妈。她没生气,她在央求,甚至还带着好意。我还是不作声。门把手又动了几下,门被叩了一下。脚步声远去,寂静降临。

卡蜜儿,开门。我想起我妈以前坐在我的床沿,端着一匙酸涩的糖浆到我嘴边。吃完她的药我总是肠胃衰弱,越吃病情越重。虽然我比玛丽安好一点点,但还是很虚弱。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暗自祈祷她不要折回来。我脑海里突然闪过柯瑞的身影,一条丑不拉叽的领带在他的啤酒肚前甩来甩去,他火速冲进房里,伸手一捞,将我舀起来,把我抱上他那辆福特乌贼车,驱车返回芝加哥;一路上,艾琳都在旁边抚摸我的头发。

我妈把钥匙滑进钥匙孔。我从来都不知道她有我房间的钥匙。她得意扬扬地走了进来,下巴像往常一样抬得高高的,钥匙从一条粉红色的缎带上垂下来。她穿着宝蓝色的背心裙,手里拿着一瓶外用酒精、一盒纸巾和一个大红缎面化妆包。

“嗨,小乖乖。”她叹气道,“你们出了什么事,艾玛都跟我说了。我两个可怜的孩子。她上吐下泻了整个早上。我敢发誓,虽然这样讲有点王婆卖瓜,但近来除了我们那家小工场之外,其他肉禽厂的品质都令人担忧。艾玛说可能是吃了有问题的鸡肉?”

“大概吧。”我说。我只能顺着艾玛的话编下去。她的说谎技术显然比我高明很多。

“我不敢相信你们两个竟然倒在大门口,而我却在屋子里呼呼大睡。想到这里我就有气。”妈说。

“看看她身上的伤!我还以为她跟谁打架了呢。”平常我妈怎么可能买这种账。她可是疾病兼外伤专家,除非她自愿,否则谁也别想拿这番鬼话诓骗她。她现在是来帮我疗伤的,我全身虚脱,心情绝望,根本拦不住她。我的泪水再度溃堤,怎么也止不住。

“妈,我想吐。”

“妈知道,小乖乖。”她伸手就要揭床单。一掀,把我从头到脚暴露在外面。我下意识地将双手环胸,她把我的手拿开,呈大字形按在床上。

“得先让我看看哪里有问题,卡蜜儿。”她抬起我的下巴,左右晃一晃,接着翻开我的下唇,像在检查一匹马。她慢慢抬高我的手臂,看看我的腋下,戳了戳我的胳肢窝,然后又按了按我的脖子,看有没有甲状腺肿大。这些步骤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她在我双腿之间摸了一把,动作迅速,十分专业。这样量体温最准,她总是这么说。她冰凉的手指轻柔地沿着我的腿往下摸,滑过我摔断的脚踝,用力触碰我裂开的伤口。我眼前爆出一片鲜绿,我自动翻了个身,把受伤的腿压在下面。她趁这个机会戳我的后脑勺,正中那块稀烂得像果泥的伤口。

“再忍忍,卡蜜儿,马上就好了。”她拿纸巾蘸酒精,一把按在我的脚踝上,伤口刺痛得我涕泪俱下,什么也看不清楚。擦好后她用纱布把伤口包起来,从化妆包里拿出美容剪刀,把多余的纱布剪掉。她用一只手把我的头按下去,我感觉到一阵焦躁的拉扯。她正在把我伤口附近的头发剪掉,我急得拼命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