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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看到了一个黑影,坐在茶吧的中央。我喊了一声安芬。她轻轻地答应了一声。我走过去,她在黑暗中朝我看着。她的双眼闪烁着亮光。我在她对面坐下来,伸手抚摸她的脸,竟然全是泪水。我说:

“安芬,你怎么了?为什么半夜三更跑到这里来?”

安芬抽泣起来。剧烈地抽泣着。或者她在这里,一直都在这样抽泣着的。我的心不禁一沉。在过去的几天里,我与安芬待在一起,形影不离。无论我们怎样讲述彼此的不幸,悲伤甚至屈辱的往事,也不记得安芬掉过一滴眼泪。可是,她居然这样深度地抽泣,在这样一个寒冷的雪夜,一个人跑到破旧副楼的顶楼楼道,深度哭泣啊。

安芬的声音都沙哑了。她说:

“我刚才失眠,突然想到好多天似乎跟这个世界没有联系,只跟你待在一起,很快地相爱,缠绵,缠绵又相爱。真的,我觉得不真实了,可是你就在身边,睡得正香。你的身体热热的,胸脯那么平和地起伏着,随着呼吸。于是,我的心安定了不少。可是我还是睡不着,就拧开电视看。我看到亚布林山新闻频道正在播放一道新闻。”

说到这里,安芬又停下来哭了。我说,什么新闻啊,什么新闻值得你这么伤心啊?

“一条交通事故新闻。”安芬继续说,“说有两辆小车在通向亚布力思度假村的路上,撞了,图像上显示一辆是出租车,一辆是红色的轿车,多么像我的波罗乃兹啊。”

我一听,大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我不禁有些懊悔,没有去把安芬的车找回来。难道波罗乃兹不是丢在寻找藤乡回来的途中?对呀,不就是丢在途中的某一个地方吗?我们一路热恋,又沉浸在往事里不能自拔,昏头昏脑,幻象丛生。于是我们把车弄丢了,遗忘在回程的某一个环节上。自那之后,安芬好像已经发生过至少一次幻觉吧,在我们望到亚布力思度假村屋顶的时候,她惊呼她的车躺在半山坡,可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以致刚才做梦自己砸在车上了。丢失波罗乃兹当然已经成为我们的一个心事,甚至是安芬的心病吧。看新闻看到红色事故车,就产生恐怖的幻觉了。

想到这里,我想有必要让她清醒过来。我站起来,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坐着的安芬的脑勺。我用双手抚摸着她的脸。她的泪水还在滚滚而下。我说:“亲爱的,难道感受不到我的手吗?我们都好好的呀。”

安芬伸手抓住我的双手。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哭泣。她说:“我害怕极了,我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几十年,那么多相关联的人,生命中那么多坎坷,我从来没有畏惧过,我是一个婊子,我她妈怕什么呀。可是我现在怕极了,我都能听到自己心里在呼救!如果那个车祸就是我呢,甚至就是我们呢,那我们的一切,这些天来的一切,不都是假的?我是一个灵魂,还是你是一个灵魂?还是我们都是在一场梦里,明天早上起床,你又变成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南方人,一个甚至根本没有到过亚布力思的穷画家,而我,依然是那个歌女,没有爱情,没有尊严,只是在男人的寻欢调戏之后,在敞着胃喝酒和扯着嗓子唱歌疲惫不堪,之后沉沉昏睡走进了一场梦里?”

我赶紧制止她胡说下去。我捂住她的嘴巴。然后摸她的额头。她肯定受惊吓,受凉,然后发烧出现幻觉了。我说,安芬,我们回房间吧,大家都不要胡思乱想,我们明早去找车。只要车子找到,一切奇思怪想都会烟消云散。

她不再吭声了,站起来抱住我。她的劲大得出奇,我甚至听到自己的肋骨,都快要被她挤压破裂了。这里也太冷了,雪团又开始出现了,不时飞到我们身边,然后散开,滴滴答答落在地砖上,落在桌椅上。安芬说自己像虚脱了,一点力气也没有。我提议背她回去。她担心我背不动。我说:“安芬啊安芬,你不能这样看我,我是男生啊。”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背起她,摸索着下楼,走出副楼,进入主楼,又摸黑进入房间。房间里还是温暖的。被窝里也还是温暖的。我帮安芬脱了衣服,又帮她用热毛巾擦了身子,使她被冻得冰凉的身体,渐渐回暖过来。安芬很快入睡了。我在她身边,坐在被窝里,疑惑万分地打开电视,并把音量调到最低。许多台已经晚安了,剩下的台,包括亚布林山的两个娱乐频道,我不断地调,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新闻。可是,有新闻,就是没有什么交通事故的新闻。我就这样守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发现哪怕与交通事故沾一点边的新闻。

看来,安芬真的病了。

我在她身边躺下去,紧紧地搂住她,唯恐她在我的不知觉中,再从身边溜开,自顾进入恐怖的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