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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多了一个妹妹。小女孩歪着脑袋,扎着几个小辫子,双眼皮,眼睛很大,望我的时候怯怯的,很暗淡,很空洞。有时候,我觉得她简直不是一个正常的小孩,像是一个机器人小孩,外形很漂亮,看起来没有什么毛病,但是没有什么血肉和体温,或者有血肉和体温,但那是人工的,里面没有灌进思想和情感。荔枝花说她缺少母爱,所以性格孤僻。我说我也缺少母爱,怎么不孤僻啊,至少我还缺少父爱呢。荔枝花说,你就别跟老子嚼舌头啦,我还没死呢,你就横缺爱竖缺爱的,我看你是缺揍。

他们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安香。芬香芬香啊,就是姐妹的名字啊。起初,我跟安香平淡地相处,相安无事。几年后,我想了许多主意虐待她———当然是后话了。那时候我像是着了魔,就是觉得有了一个弱小可以欺凌,心里很痛快。啊呀,真的不想说这个了。

那些杂志被我一本一本地翻开,从目录查起。令人失望的是,我并没有发现那里面有谈默这个名字。我想,也许他用了一个笔名呢?后来,我果然发现了一首诗,我确信那首诗就是谈默写的,尽管署的是“晓波”这样一个跟“谈默”毫无关联的陌生名字。但是,我感觉每一句都是谈默记述我和他的某一片记忆的呢:

是我教会她游泳的,那时她刚迈进青春期

河的水抚弄着她的发,和我妒忌的心思

我喝了很多水,呆呆地望着她大笑的傻样子

阳光照耀着她雪白的米牙,她的声音是闪烁的浪花

我鼓足勇气,阴谋策划一个亲她一口的行动

可喝水后的饱嗝一个接着一个,完全破坏了我的诡计

天空,像橘子一样,变得金红

七月好美那年好美

小城,好美

我,心里好美

她,青春期的游动,真的

好美好美

我被这一首诗歌迷住了,整个下午我都在读它。我甚至能够在字句里,清晰地看到谈默写字的样子,看到他捋开额前的一缕头发,抹去因激动而微微沁出的汗。看见他低下头,飞快地写,抬起头,迷醉地笑。我想上去替他捋一下那缕头发,擦那一头汗沁。我边读这首诗,边伸出我的右手,展开我的手指。因为我确信谈默就可以感应到我这一切。我的手指细而长,指甲和关节处,渗出青春的晕红。我真的那么沉醉。我把这些文字,幻觉成一部小电影,甚至耳朵里都响起了柔情的音乐。我看见他抱住我,站在水中央,河水自顾地绕开我们流淌着,散落的花瓣,浮起的水草,被我们的身体挡住,在我们之间聚集。我们的身体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服,互相散发着青春的滚热。谈默的细细的胡须,在嘴唇上粘水,在阳光下晶亮。我把我的脸,贴在他的胸脯上,倾听他狂乱的心跳。他的双手卡在我的腰间,越卡越紧,几乎使我窒息在河水里。河水是多么温暖啊,它托起我们的身体,几乎让我们漂浮在它与阳光的交界上,我们的身体,出现了一个美轮美奂的轮廓。

有什么好怀疑的呢?那一刻,我确信谈默就是记述了我们的一段生活。他到底有没有教我游泳,如果没有,难道我是一个天生会游泳的人吗?我不愿去求证记忆里这段生活存在的可能性。我宁可记忆是混乱的,是靠谈默来帮我修复的。本来,如果没有他,我的青春期记忆也许就是一片空白。斑驳的石灰墙。画面俗气不堪的挂历。在墙角跑来跑去挑衅我的老鼠。放在小桌上吸引苍蝇飞舞的猪肉。荔枝花的叫声。长得像门神一样的厂长。上海男人苍白的脸。安香空洞的眼珠。渗透进椅子布面的血红。干涩的空气。尘土飞扬连接着雪花飞舞。落叶之后,是静态的枯树。春风过来,是死板的绿,一点一点无聊地加深色泽。河道封冻,解冻,再封冻,永远难看到几条鱼虾的身影。夜里无法入睡。嘴唇干燥,手指触摸到的每一块肌肤,都有静电的响声。响声太过微弱,爆不开厚重的黑暗……难道我的青春期就是这些么?当然不是。我的青春期就是谈默,是散发葱花香的炒鸡蛋,是桌子下互相磕碰的腿,是匹诺曹和普希金。

可是,谈默并没有真正在我的渴望中出现过。谈默当然还是出现过一次的,但一定是在我毫无预料的突然中。十七岁的夏天,十六岁的夏天,十五岁的夏天,我天天在幻想中出走南方。在我真正出走前,他就突然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