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我们无法躺在那里把故事全部讲完。

天空出现一种幽蓝幽蓝的颜色。尽管四周静得出奇,但天边漫上来黑压压的什么,像雨云可又不是雨云。安芬从地上跳起来,从背包里掏出一张塑料薄膜。我不知道她还准备了一张备用的塑料薄膜。我只记得带来的一大块塑料薄膜,昨夜做成了我们的帐篷。

随着雨云的迫近,我终于发现,那竟然是密密麻麻数以亿计的飞鸟,组成了庞大的方阵,向我们这个方向包抄过来。

安芬示意我们用手扯住塑料膜的四角,使之成为一个临时的小帐篷,然后我们匍匐在下面。随着它们的临近,我感到了一股强大的气流,推动着交响乐一般的声浪,滚滚而来。我看到了蓝色的羽毛,数亿片蓝色的羽毛,屏蔽了整个天空。在一阵黑暗来到时,一股腥香的热雨倾注下来,在我们的头顶塑料膜上砸出空旷的响声。几分钟后,黑暗消失了,我看到阳光下,大地覆盖了一层金色的泥浆。

安芬把塑料膜拉开,站起来哈哈大笑。然后示意我起来,追踪鸟群的方向。我们追到断崖边,终于看到了它们全部聚集在那个巨大的自然山体平台上方。它们组成一些复杂的图案,并不断变换。那阵势,甚至胜过一些热衷举办大型活动的大国,精心策划并以举国之力,开展的一场盛会。是的,胜过数十数百数万倍的规模吧。

我惊呆了。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了。”安芬说,“我猜想也许这里就是传说中的藤乡,它们才是藤乡真正的主人。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我都十分恍惚。我对自己说,可能我站到了人间与天堂的交界处,这里就是天堂的入口。我们找不到路,是因为我们还不够资格进入。你看,这些鸟群不断变换的图案,一定是某种表述,我们不懂是因为我们根本没有能力理解,我们只晓得一点点自己所处的那个世俗内的世界。”

我觉得安芬有时候过于简单,有时候又非常深奥。这使得她有一份灵动的印象给予我。她为我喂水,背更重的行囊,替我埋单,讲述自己琐碎的成长,用温暖的身子唤醒我身体里频临麻木的青春;她也描述藤乡,附会藤香茶的奇妙,设想黑暗中悠远的天空,扑向一团光并分析这些光寄寓的哲学。现在,当她对着群鸟深入某种疑问的时候,她脸上的单纯与专注,于我而言,激起我的兴奋,一点也不比那群舞台之鸟的表演,来得弱。我不由自主靠近安芬,背对着悬崖和那庞大的鸟的舞台,抱住了她。

“也许就是一场简单的迁徙吧。”我无法迅速弄清眼前的景象,跟夜间的那些光团一样,任何新鲜的见闻,也许真的不应该也不可能看透,更不要说先上升到传说或某种哲学,然后再去思考清楚其中的结论。“也许就是你说的天堂现象,他们可能就是无数对伴侣,集结一起,举行爱的盛大庆典吧。”

当我紧紧地抱住安芬,并把我的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的时候,她微微眯缝住眼睛,可又很快惊恐地睁开。她挪开她的嘴唇,说:“我看到了巧妙的景象,你不要放开我,我们原地转180度,你就看到这个巧妙了。”

她的脸色因激动而变得彻红。显然,这不是一般的发现。当我们拥抱着在原地转了半圈之后,我真的也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鸟儿们翅膀与翅膀两两相接,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半环形,对着我们。那样子就是一个巨大的怀抱。而且那么多鸟居然在一瞬间组成了这样的阵子,并且任何一只鸟都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世界,真的静默而又静穆。

那一刻,像有一股电流热遍我和安芬。我觉得这些天籁所有的孤单,甚至多少年来所有的灰心,一下子消散,一下子变得无比鲜艳。

我和安芬应该是同时领会了鸟群的传意。我们闭上眼睛,深深地接吻。我们用嘴唇相互抚摸对方,甚至数过了唇上的每一根纹线。我很干渴,但是在安芬的湿吻中,口腔里变得滋润而又香甜。我的舌尖试探着她的牙龈和上下腭,然后又抱住她的舌,它们互相缠绕,翩翩起舞。稍后,我就感到它们都融化掉了,根本没有存在的任何迹象。我们彼此都失去了自己,我与她完全分不清谁是谁,谁的什么是谁的,一切的一切真的只有一个,甚至根本全部不存在。

当我们从拥吻中醒来的时候,我们发现鸟群早已消失,一切如它们到来之前,安静而又平凡。只是仔细一看,潮湿的大地上发了无数红色的小芽。安芬捋捋头发,羞涩地看着我,然后转过身去,吃吃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呢?”我从后面抱住她的背,脸贴在她雪白的后颈上。我看到了她耳朵逆光里的血管,还有颈子上几颗分散的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