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6/7页)

终于,我进入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巨大车站,在那里,提着编织袋的打工者和背着背包的学生川流不息,各种熟食的恶心香味搅拌在一起。人群将我推向了一个候车室,那个蓝色衣服戴着红袖章的女人还站在一把凳子上,拿着高音喇叭对人群大吼:“请大家不要拥挤,请大家按秩序排队!”

然后,我几乎是本能地,命中注定看见了她。她依然还站在那里,那件金黄色的如松鼠般明亮的毛衣依然醒目,看见我进来了,她欣喜地朝我挥手,我走过去,就好像刚刚半个小时前约定了在此地一样。她一把挽过我的手,说:“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你看。”她举起了那张火车票,上面还是写着21点17分开,我们至少还有三个小时!我试图辨认其他的内容,却怎么都再也看不清了。

外面依然是暴烈的春天,我也把外套脱了拿在手上,可以肯定这是南方,几个男人坐在广场上玩纸牌,身边放着一些零钱,两个小女孩坐在旁边的巨大编织袋上,低着头像是快要睡着了。她挽着我的手,迅速地离开广场,她说:“有的事情你不能忘记了,回忆永远不会待在原来的地方。”但我确实想不起她以前用过的那个电话号码了,试了好几次,总是会错掉一个数字,无法去肯定它们。

她说:你爸爸是个很可爱的人。

我说:你爸爸也是这样的。

我们不约而同不去讨论母亲的事情。

在我们小的时候,我们经常去一条叫做鱼店街的小巷子玩,那个小巷子其实是一个巨大的陡坡,用一级一级的麻石台阶连接在一起的,有很多地方并没有连接,裸露着泥土和很多形状不规则的石块,就像打了结的草绳,那绳结是一些米粉铺、米店、鱼店。这种绳结可以说明当时的工匠是多么随心,他们根本不讲究任何材料和工艺,也许这些街道根本是用麻石的碎料修成的,还掺了很多的鹅卵石。下雨天那里经常打滑,我在那里至少摔过三十多次,但我很奇怪那些挑夫为什么不摔,巷子的最下面就是小南门码头,他们挑着巨大的米袋、辣椒、油料和石灰一级级向上攀登,倾斜的街道,倾斜的天空,倾斜的肩膀,但那根扁担永远是笔直的。有时候我们从那些担子下飞快地跑过,一头撞得他们摇摇晃晃,等他们停下来怒吼的时候,我们已经跑远了。

但我从来不带她去那里玩,我们总是在不同的时候去那里,我只在病床上遇见过她,在那里捉弄她。现在,码头已经废掉了,那个陡坡,从远处看,再也不会有一个人踩着另一个人的头,络绎不绝地向上攀登的情景。我们在那里漫步,那里只剩下几个很破旧的小吃档,卖油饼、米豆腐和炸鱼。一股带点臭气的咸腥味传了过来,她惊喜地冲向一口大型的炸锅:“哇,是青鱼啊,这么小的青鱼,怪不得这么大的气味。”我想跟上她,但一个挑着沉重担子的汉子把我们隔开了,担子的一头拴着一条巨大的鲤鱼,足有三十斤那么重,另外一头却用绳子串着很多很多的小鱼,它们都向上仰着头,保持着要奋力跳跃的姿势,如同天空有一个巨大的吸盘。过去这条街叫做鱼店街,就因为石板上总会坐满密密麻麻的卖鱼人。在这里,关于贫穷和富裕,吝啬和慷慨,热情和冷漠,杀戮和生存,光明和黑暗都能找到彼此之间的平衡。我爸爸总是在这里慷慨解囊,买下一个星期都吃不完的鱼,然后和我母亲在家里大吵一架。

十三岁的那年,我在这里逃学,本来想要在这里的鞋铺给自己买一双新的橡胶鞋,没有想到下雨了,我被困在这里,也看不懂那些戴着斗笠的卖鱼人为何不躲雨,那种斗笠篾片极薄,到处都在漏水,而且除了几个撑着雨伞的主妇,根本不会有更多人在这个时候来买鱼。等雨停了,那些鱼贩还保持着同样的坐地姿势,江边有一层又一层黄浊的水涌过来,然后更黄,隔着弥漫的雾气,更浩荡的水还在远方奔涌。

一个妇人叫住了那个挑担子的汉子,要他解下那条大鱼,我和她饶有兴致地停下来看,她说,那么大的肚子,里面肯定有很多很多的鱼籽。汉子按照妇人的要求称量之后,将那条大鱼就放在地上,刮去鳞片,然后从尾部剖开了它的肚子,一大推黄灿灿、滑溜溜的鱼籽,几乎就从刀子离开的同时滑到了地上,场面有点恶心,她惊叫一声,抓着我的手飞也似的逃开了。

她说,我记得你爸爸最会做这种鱼籽,明明已经很油了,他还要放上菜油,放了很多干辣椒,还得放上很多小尖椒,并且他总舍不得关火,越煮越辣,越煮越辣。

然后,我们挤上了一辆公共汽车,回到了那个火车站,那辆公共汽车只有很少的几个座位,每次启动都需要往前猛冲一下,然后突然失去了速度,才能轰响着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