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6页)

你唯有专心就餐,否则在这样的空旷中无事可做。唯一的视觉释放点,是在和门对着的墙壁上,开了一扇有三米多长,但只有半米来高的窗户,显然,这不是大楼的本身设计,而是他封闭了其他的窗户,那扇窗户现在只有蓝色的天幕,连任何灯光都不能反射在上面。

他淡淡地对我微笑,那种笑容彻底从网络中走了出来,如此自然和熟悉,就像已经端详了我很久一样自然。没有握手和多余的客套,他看见了我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疑惑,说:“你坐在这里,那扇窗户白天的时候刚好对着西山,风景里只有山,其他的什么都看不见。”

我明白了:“谢谢你的邀请,其实我已经等了不少时间。”

他摆弄着手上的一双黑色筷子:“你很聪明,你有自己的方法等下去,你没有在那里徒然浪费时间。”

我有点自惭:“到了你这里,我才知道自己的手艺有多丑陋。”

这并不高明,且提前到来的恭维也让他笑了,好像这已经确定了我的态度。“没关系,当年我也像你一样胡乱做菜。”

然后他站了起来,走到墙壁边上,打开了一扇小门,那个门我进来的时候根本没有发现,因为那也是纯白色的,然后他用木盘端着两个玻璃器皿走了出来,那扇门里面应该是备餐室。

玻璃器皿里面盛着的是一块干笋和一根芥兰制作的清汤,很清澈,能够看见桌子的底部的纹络,里面并非全无油脂,因为上面还漂浮着一种淡淡的浑浊,这是我久已熟悉的风格,棕黄色和翠绿色两相对应,令人忍不住马上就去脑海里搜索一个诗句。

他说:“不用联想,它会自己打开你的大脑。”

我们开始啜饮汤汁,那味道依然无法言传,有着太浓烈的草地新鲜味,我努力想分辨,干笋醇厚的野性和芥兰的辛味好像都被一种鲜味不费力地征服了,但那种鲜味太淡了,很难确定它的存在。我只得说:“你的原料一定很了不起。”

他说:“其实只有原料而已,如果你生长在山野之中,你根本不需要做一个厨师,就能做得很出色。”

“这正是一个城市厨师的烦恼所在。”

“你说得没错,我曾经为了运输的问题伤透脑筋,但后来我建了一个种植和养殖基地。”

“但原料各有其产地,不一定能在你那里生长。”

他颇为自得地看着我:“我不是要它们在我这里生长,我是运过来之后用土壤或者水分,或者饲料,让它们好好待着。”

“用冷库不就行了吗?”

“绝对不行,因为食物在放置的过程中,自身还会有些微的生长,这种生长完全是在消耗自身,它的味道肯定是会损失不少,所以我得继续养着,虽然改变了水土,但它的损耗就不会那么大了。当然,这样做仍不能避免味道的流失,我有点无可奈何。”

好的食物,美食家能吃得出它的青春,即使是笋干,也应该可以判读出它拔起的时间,如果是放了一天的蔬菜,他们也能吃出它没有年龄没有青春完全失忆的感觉。

然后,他再度起身,收起那两个玻璃器皿,当它们已经空了的时候,我才发现它们异常精美,反射出的光线呈现一种奇异的视差,似乎反射光总不能落在同一个地方,那意味着那是一种中间镂空的玻璃,能在内部做出一个精巧的保温层,从而避免玻璃材质本身的不足。想到这一点有点让我开心,他也发现了我盯着器皿的视线。

在转身挪步之前,他说:“其实美食美食,那个美字就放在前面,我不把它理解为美味,而是美学,如果做不到极致的美学,那我们还是和野蛮人一样撕碎着食物来吃。”

他又走进备餐室,去取下一道菜,我品味着他刚才说的话,联想起日常餐馆里那些各种碎裂方法的食物,狼藉不堪的骨头和肉块,脱皮而瘫软的禽类和鱼类。这种美学确实也太难实现了,大多数厨师只能在个别菜品上实现,而其他的都无法保存食物原有的风貌,让它们像在生长时那样自然,葱段、辣椒、酱油、蒜泥,这些五颜六色的配料是大多数厨师实现美学的手段,以为只要有了鲜艳的颜色搭配,就是美学。

他端过来的第二道菜是清蒸鲤鱼,一个日式织部釉格子纹长方盘,刚好符合它的身段,看得出他用的是完全密封食物的干蒸法,鲤鱼只析出了很少的汤汁,那完全是来自它自身水分里的汤汁。

“来自四川的峡谷鲤鱼。”他介绍说。

我想了一下那峡谷里的激流险滩,和鲤鱼奋力游动的场面,一丝止不住的灵感又冒了出来。尝了一口之后,我说:“真的好像,其实,这味道并不是它们生长的环境的问题,而是它们的处境问题。”